第三卷 英雄無聲天地老 第三章 關鐸(三)

暖暖的熙風吹動窗紙,被曬得睡著了的花香鳥語,懶洋洋地敲響誰人的夢鄉。

從極遙遠的地方,有戰鼓號角的聲響,斜卷的大旗,夾雜著渺不可聞的喊殺。像是忽然拉近了似的,無數的士卒列作一個個方陣,林立的戟戈耀眼而閃亮,就在他們的對面,成千上萬的馬蹄賓士在黑土地上,捲起無邊無際的灰塵。

一張張猙獰的面孔近在眼前,蒙古人的騎兵呼喝著舉起長長的標槍。「殺,殺,殺!」這聲音震耳欲聾,他握緊了長槍,做好戰鬥的準備。忽然,一柄馬刀從後刺入,刀尖露在他的胸前。他愕然地回過頭,看到裹著紅巾的士卒因仇恨而扭曲的臉:「他不是我們的人!他不屬於這裡,殺死他,殺死他!」

無數的人包圍了他,他驚恐地看著他們,很多熟悉的面孔:陳虎、文華國、趙過、洪繼勛。昨天的戰友反目成了仇讎,無數的刀迎著陽光舉起,那麼刺眼。

鄧舍驀然醒來,出了一頭冷汗。刺眼的陽光逼得他下意識伸手遮在臉上,身子底下舒適的床褥提醒他:他還活著,快跳出來的心臟,緩緩落回了原位;他頭痛欲裂。被窩很熱,因為不止他一個人。鄧舍盯著仍在熟睡的那女子發了會兒楞,有點面熟。

他記起了昨天的酒宴,她是宴席上服侍他的婢女。鄧舍翻身坐起,鳥叫聲聲。他起來的動作太大,帶醒了那個婢女。婢女睡眼惺忪地,大概也是剛做了個什麼夢,呆了片刻才回到現實。看到鄧舍的目光,打了個激靈,她是趴著睡的,忙爬了起來。

婢女比主人起得還晚,就有點兒過分了。她緊張地臉蛋通紅,小聲嘟噥了句:「將軍,……」慌慌張張地下了床,隨便拿點東西裹住赤裸的身體,轉過身,倉促地福了福,「將軍要起來么?奴伺候將軍穿衣。」

鄧舍揮揮手:「我自己來。」捏著太陽穴,他費勁地回憶昨天的酒宴。只記得諸人輪番敬酒,最後一杯酒似乎是關鐸敬的,再往後,一片空白。甚麼也想不起來。

他這邊兒出神,那邊兒婢女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彷徨而局促,道:「奴給將軍打水洗漱。」好歹找了個活兒,三兩下穿上衣服,轉身出去。鄧舍叫住了她:「這是在哪兒?」

「在將軍的府里。」那婢女答道。

「我的府里?」

「平章大人賞給將軍的。」

意料之中,關鐸總不會叫他住在宮裡。鄧舍披衣來到窗前,打開窗往外看,院子不小,假山清泉,三四個僕僮正在打掃衛生。走廊過道上,站著十來個士卒,都是他的親兵。

「畢千牛呢?叫他過來。」鄧舍隔著窗戶,招呼親兵,道。

「是,將軍。」瞧見鄧舍醒了,親兵們分成兩撥兒,有一溜煙兒去找畢千牛的;有跑過來報告事情的:「上午關平章派了好幾個來,說將軍一醒,就請快去見他。」

「說甚麼事兒了沒?」

「沒有。」

鄧舍恩了聲,表示知道,親兵要退回崗位,鄧舍想起件事兒,問道:「昨天我什麼時候從宮裡出來的?」

「兩更前後。」

鄧舍很無言,他記憶中的最後一刻,剛點上蠟燭。夏季天黑的晚,也就是說,至多剛剛一更。一更到兩更,兩個時辰,都在宮裡做甚麼了?說甚麼了?鄧舍酒後一般只會睡覺,他希望這次也是。

他娘的關鐸,給老子下馬威么?才入遼陽就來這一齣兒,端得出人意料,完全出乎他的預先猜測。醒來前做的那個夢,不由又浮上腦中。早不做,晚不做,為什麽今天會做這個夢?通俗的解釋: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問題是,他從來沒想過那些,有朝一日被兄弟們背叛等等,他自認為對他們很放心。為什麼做一個這樣的夢?

壓力太大?鄧舍並非迷信,換了誰,處在有敵意的人群中,喝醉酒,酒後沒了記憶,不知自己說了甚麼、做了甚麼,難免疑神疑鬼。額頭上的冷汗沒下去,心虛的冷汗冒上來。說什麼都行,可千萬別把洪繼勛判斷出的,關鐸要反的話說出來!

轉念一想,真要說了,腦袋怕留不到現在。鄧舍負著手,轉來轉去,又一想,即使說了,關鐸興許看自己醉了,沒準兒不殺。再一想,除了這條,他的秘密太多,來歷、身份,……

他本對自己醉後睡覺挺有信心,越想越沒底兒,在室內轉了兩圈,心煩意亂,焦躁起來,抽出案上的馬刀,就想往几上砍去。快挨著了,生生止住。府中必有關鐸耳目,劈個案幾,泄一時壓抑不要緊,一旦傳入關鐸耳中,誰知他會作何猜測?

門口傳來腳步聲,畢千牛推門進來:「將軍,你叫小人?」瞧見鄧舍衣冠不整、手執馬刀,有點驚訝,住口不語。鄧舍按下焦慮,就勢坐下,右手握著刀柄,左手捏住衣角,做出擦刀的樣子,若無其事地道:「許久沒有練刀,手也有些生疏了。」

一邊擦刀,他一邊問道:「楊萬虎、河光秀有信來么?」

「楊將軍一早就派了人送來口信,已經安頓妥當。本來昨夜就該送信的,城門關的早,進不來。」畢千牛站在門口,回身向外看了兩眼,走進來,掩上門,小聲道,「楊將軍說,城外大營駐軍總計不下五萬人,關平章給我軍留的位置,處在大營左側,後靠營牆,前去大營正門,需得過三四個千人隊的營帳,左右亦各有一軍,相距不過數百米。」

鄧舍笑了笑,五六千人不會放在關鐸心上。真要監視,楊萬虎的口信也送不過來。他沉吟片刻,關鐸的心思委實難猜。鄧舍的性格,猜不出來,就不猜。船到橋頭自然直。輕輕把馬刀還鞘,鄧舍將它丟在案上,振衣而起,道:「來,幫我穿甲。」

穿戴整齊,就著婢女端來溫水洗漱過,略略吃些東西。看時辰離中午還早,這便去見關鐸。出了房門,沒走多遠,迎面方補真穿過院子過來。鄧舍扭頭去看畢千牛,畢千牛低聲道:「方大人也在府中住。」

「將軍起得早啊。」方補真快走兩步,叉著手作個揖,問道,「昨夜睡得好么?洗塵宴上,將軍大出風頭,一人拼酒十幾個,端得厲害。」鄧舍連連搖頭,道:「方大人說笑了,我那醉態你又不是沒見。實不相瞞,我連酒席何時散的,都記不起來了。」

「噢?那平章大人問諸將之志,將軍可還記得?」

一道霹靂划過沉沉夜,鄧舍猛然一驚,「問諸將之志」?對,有這事兒,方補真似想做孤直之臣,毛居敬似想擁眾萬夫,每個人都說了,關鐸每人都有詩贈,……我說什麼了?我說什麼了?完全不記得。我能有什麼志向?鄧舍捫心自問:活下去而已。

他抬眼看見方補真一臉的似笑非笑,躊躇嘀咕:「我若是說的這個,不值得可笑吧?」拿不定主意。

方補真不笑還好,一笑,黑眼球越發地找不到,他眼眶還大,一大片的眼白,看著嚇人。「笑得跟鬼似的。」鄧舍咳嗽聲,笑道:「說了醉酒,哪兒還記得!平章大人召我去見,不陪方大人說話了,先走一步。」

「且慢,平章大人不在宮中,去了省府。將軍不識路,卑職陪你一起。」

「甚好,甚好。」

方補真居前帶路,鄧舍心事重重跟在其後。除了府門,鄧舍騎馬,方補真坐轎,畢千牛牢記洪繼勛的叮囑,帶了數十個親兵緊緊扈衛。街道上行人寥寥,最多見的不是居民,而是士卒;臨街店鋪大多關著門,開著的幾家,鄧舍注意到,架上的貨物也不多。

宮殿在東南角,省府在西南角。橫穿過幾條蕭瑟的街道,馬蹄聲嗒嗒傳出好遠;很突兀的,風中飄過來一陣熱鬧人聲。不用去看,鄧舍也知道,非是勾欄、便是人市。

太平盛世也好,亂世也罷,這世上只有兩種生意,永遠不愁買賣。甚至,越是亂世,越是興隆。一種是賣自己,一種是賣別人。走的近處,果然不錯。迎面一股膩脂香粉,三兩座青樓高聳,七八個茶壺迎客,雖才上午,門前已有了不少客人,有的出門、有的進門,多是滿臉橫肉的軍官,也有些穿著綾羅綢緞的當地豪富。

畢千牛趕在前邊開道,看有誰走得近了的,有不知道躲閃的,喊著攆幾句。除此之外,馬不敢催,鞭不敢舉,鄧舍有過交代的。遼陽不比雙城,在雙城,鄧舍為一地之主;在遼陽,萬戶官兒沒一百,也有五六十,更有許多鎮撫、總管、元帥、行省樞密院等等文武官員不知多少,說實話,像他這樣的,比上不足比下有餘而已,算不得什麼。

方補真掀開轎子簾,往外張了張,朝外頭啐了口,嘟嘟囔囔罵了幾句。鄧舍就在轎邊兒,聽的真切,他道:「醉生夢死,蠹蟲!敗類。」罵完了,腦袋縮回去,狠狠跺轎底兒,一疊聲催轎夫加快速度。鄧舍不以為然,心想:「他還真要做孤直之臣。」

方補真在甲山時,不知是否也是這個樣子?倒不曾聽趙過提過。不過就趙過那剛毅厚重的樣兒,方補真只要不損害當地軍政,即便指著他的鼻子罵,估計他也不會對鄧舍說。

這條街道甚長,青樓只佔了少半,再往前不多遠,方補真領著拐入條岔路。鄧舍騎在馬上,看的遠,拐彎時瞥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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