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英雄無聲天地老 第二章 關鐸(二)

毛居敬在前引路,進了城,穿過四五條人煙稀疏的大街,轉入東北角的前遼宮殿。這宮殿年久失修,有些破舊,舊日的架子尚存,方圓三四里,佔地甚大。

宮殿外圍了一層數丈高的石牆,若有戰事,可以做為最後一道防線。正中一座新造的門樓,很高大,拔入雲霄,其上飛檐斗拱,兩側裝金飾銀,浮雕刻出二龍戲珠的圖畫。

毛居敬拿出關鐸手書通行令,守門的衛士開門放行。鄧舍的親兵不能帶進去,留在宮外。宮門後殿閣如雲,每座殿閣之間,有瓊草瑤花、亭台樓榭。順著主幹道走了多時,迎面個大湖泊,一條木橋飛架其上。湖面荷葉田田,風一吹,水氣清甜。

過了橋,又走了三二百米,來到一座大殿前邊。抬頭去看,殿門上掛著個匾,上寫著幾個篆體字,鄧舍不識得。毛居敬停下腳步,低聲道:「關平章就在此了。」對殿外的侍衛道,「雙城萬戶鄧舍帶到,求見平章大人。」

當年焚上都,鄧舍遠遠地見過上都的宮殿,沒進去過,這是第一次親身體驗,吃驚關鐸的排場,記得他在軍中很以樸素著稱。他這邊兒轉著念頭,很快,一個太監打扮的人出來傳話,道:「平章大人有請。」鄧舍心想:「連太監也有了?」整了整盔甲,摘下馬刀交給侍衛,和方補真一起,隨著毛居敬走入殿內。

好個金碧輝煌的大殿,稱得上美輪美奐。縱深百十米,光線不足,顯得有些陰沉。殿上或站或坐十四五人,有男有女,此時都轉過頭,往鄧捨身上打量。

鄧舍瞥見正中卧榻上斜躺著一個老者,忙走上幾步,拜倒在地,高聲道:「末將鄧舍,拜見平章大人。」

那老者哈哈笑道:「起來罷。」鄧舍道:「謝平章大人。」站起身,那老者關鐸距離遠,看不清楚,道:「你往前走兩步,叫老夫看看。」鄧舍不解其意,不能不遵從命令,往前走了兩步。

關鐸坐直,細細看的片刻,道:「英武、英武,……」對周圍人道,「諸位,你們來看,果然不愧我遼東新秀,沒的枉了姚好古口口聲聲的稱讚,『勇而有威』,恩,不錯不錯。」嘆了口氣,道,「後生可畏,後生可畏呀。」

他嗓音柔,語調不高,雖然才見面就讚不絕口,不叫人覺得突兀,反有種如沐春風的感覺。鄧舍謙恭地道:「平章稱讚,末將慚愧。」從懷中取出一頁紙,畢恭畢敬地奉上,道,「雙城苦寒之地,地瘠民乏,沒甚麼拿得出手的東西。好在有些人蔘、貂皮之類特產;聽姚總管說,平章雅好書法,高麗紙倒還不錯,末將特地置辦了些;高麗女子婉媚,末將精選了一班歌舞,敬請平章收納。」

「你這小子,就是禮節多。」關鐸呵呵一笑,從坐塌上起來,有兩個婢女攙著他,從台上走下,步履蹣跚,走的很費勁,不像五十多歲的人,倒像七老八十。

上次見他時候,行動矯健得很,怎麼一下子成這了?鄧舍很奇怪,想問,不合適,欲言又止。關鐸瞧出來了,主動解釋,道:「豐州一戰,老夫左腿受了點傷。」

鄧舍關切問道:「要緊么?」關鐸笑道:「一點皮外傷,……老嘍,不中用了,換到年輕時,早好了。」走到近前,濃香撲鼻,掩蓋不住一點淡淡的惡臭。鄧舍心頭一跳,這明明是潰爛發膿的氣味。

關鐸順手接過他的禮單,看了兩眼,道:「寧遠人蔘?好東西啊,呵呵,深山大林出良參。老夫就不客氣了,正好用來補補。」遞給先前傳話的太監,攜了鄧舍的手,招手叫眾人過來,一一介紹。

遼陽行省有三位平章,關鐸第一位,潘誠第二位,沙劉二第三位。潘、劉二人俱不在,在場的聽其官銜名號,半是文臣,半為武將;另有三四個家眷身份的女子,赴酒宴而帶家眷,料來都是關鐸的親信。

關鐸道:「遼東日緊,潘平章和劉平章忙于軍事,一個現在廣寧府布置防線;一個親自領軍去了遼西大寧的前線。所以他兩人都不在城中。」

給布置酒宴的太監、婢女們讓開點道兒,關鐸又接著道:「不過不要緊,你既然來了,早晚都能見著。說起來,他二位對你,也是聞名已久了。」

鄧舍不過是個萬戶,關鐸這麼說話,很抬舉他了。關鐸的作風和姚好古不同,姚好古是尊敬裡帶著姦猾;關鐸是慈祥裡帶著客氣。為什麼客氣?滿足鄧舍少年得志的虛榮。

鄧舍和大人物打交道的次數幾乎沒有,不太擅長應付這等場合,總不能不說話,本色出演,一臉的「拘束木訥」,道:「末將賤名,值不得入平章們的耳朵。平章的讚許,叫末將誠惶誠恐。」關鐸搖了搖頭,點了點鄧舍,笑道:「惶恐個甚麼?他兩個可也常誇你是我軍中的後起之秀呢。你說,老夫怎麼就沒早點發現你這個人才呢?」

他識得鄧三,問道:「你的義父,老夫聽說沒在豐州一役了?」鄧舍道:「是。韃子圍豐州,奉平章的軍令,末將義父率末將等出城迎敵,豐州、雲內、東勝州接連失陷,末將等無路可去,轉而向東,路上遭遇了一支韃子,末將義父,……」時隔多日,想起來,鄧舍依舊忍不住地心痛,黯然道,「末將等寡不敵眾,末將的義父陷於陣中。」

關鐸嘆息道:「你的義父老夫見過,騎射兩精,武藝嫻熟,為人豪氣,更難得有一片赤子之心,端的條好漢。可惜了,可惜了。」拍拍鄧舍的肩膀,道,「不過你也不必太多傷感,馬革裹屍,本就是我沙場男兒的本色。亂世中,死在戰場上總好過死在床榻。何況,你義父雖死了,不是還你么?

「人生自古誰無死,我們老一輩兒,就拿老夫來說,半截入土的人了,生死早看的淡了,唯一難放的心愿,其實也都就在你們年輕人身上了。只要你肯上進,將來能做出一番成就,老夫想,你義父黃泉有靈,也必會欣慰。」

他這一番話娓娓而談,換個不認識的人,斷然猜不出這竟是威震遼東的關平章。他這副慈祥的模樣,或許只是做戲,但話中的道理不錯。鄧舍受他安慰,心中悲痛漸漸平息。關鐸不等他說話,又問道:「韃子那支軍馬,是何人領軍?」

鄧舍抬眼看了眼他,疑心他是存心問的,答道:「佛家奴。」「哦?莫不是那個任韃子中書平章政事的佛家奴?」「正是。」關鐸點了點頭,道:「你或許不知,這次來圍遼陽的韃子里,也有他一份兒。倒是正好,你放心,只要機會合適,有你親手報仇雪恨的時候!」一語帶過,不再去說。

他們說話的功夫兒,殿內殿外數十個女子穿梭如蝶,一盤盤佳肴,一壇壇美酒盡數端來。歌女、舞女、樂師,由太監引著,先向關鐸行了禮,退到角落,撥弦調樂,一時間,入耳絲弦靡靡,放眼粉腿玉臂。殿上春意融融。

酒宴擺好,關鐸拉了鄧舍的手,叫他坐在自己身側,一笑,對眾人道:「各位,自請入席罷。」十幾個人或作揖、或萬福,禮畢,各自入席。

殿大、人少,席位擺的都比較靠前,殿門口往上空了一大片,有些空蕩,歌女舞女往前挪了挪,便在哪兒唱歌跳舞不提。關鐸對鄧舍道:「不知你今日來,也趕巧了。在座諸位皆為老夫起兵多年來的老兄弟,本意今日小聚,索性並在一起。儘是自己人,無需客氣。」

他先端了一杯酒,淺淺喝了口,道:「老夫有傷,酒不能多喝。諸位,請起罷。」大家一起舉杯,飲了。關鐸示意,殿角樂聲頓起,歌女撿拿手小曲兒,一個接一個自管唱來。

一個滿面虯須的武將站起來,端著酒杯,正要說話;關鐸笑道:「今日家宴,各位隨意。想找老夫敬酒的,免了。老夫不能喝酒,沒得便宜了爾等!」諸人大笑,關鐸指了鄧舍,又道,「鄧萬戶遠來,你們得好好親近。」

適才介紹時,官銜、名字一大堆,鄧舍記住的沒幾個,只記得那幾個武將,不是管軍元帥,就是管軍總管,官兒都比他高。他年齡小、官職低,忙站起來,道:「諸位將軍的大名,末將早就如雷貫耳,今日得見,真是三生有幸。」關鐸笑道:「有幸不如有酒!」眾人轟然大笑,紛紛道:「平章言之有理,先飲三杯再說。」

那虯須武將不樂意,嚷嚷:「三杯兩盞算的甚麼?這等小杯子,濕不了舌頭根兒,沒的污了爽快二字,不如換了大碗,平章大人,您老人家說呢?」

關鐸呵呵一笑,不說話。鄧舍哪兒敢在這場合多喝酒?連連推辭。那武將焦躁起來,叫道:「以為你是條漢子,卻扭捏像個娘們兒!」沒奈何,換了大碗,拿上來一看,鄧舍嚇了一跳,何止是大碗,簡直是海碗。三碗許還不妨,就怕三碗到不了底,可千萬別叫鑽了桌子。

關鐸笑吟吟只看,也不勸,鄧舍咬了牙,他來遼陽,打的主意要虛與委蛇,先把關鐸穩住、觀望了風勢再說。鬧僵的話,就失了本意。不就是幾碗酒?他不再推辭,連干三碗,那武將大聲喝彩,道:「好酒量,俺就喜歡爽利的好漢子。」端了酒碗,又要上來敬酒。

關鐸攔住了,道:「鄧萬戶不像你,酒罈子里泡大的。吃兩口菜,墊墊底再說吧。」笑著對鄧舍介紹,「這個傢伙,從軍前,釀私酒出身……」三碗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