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我來一扣動天地 第三十八章 遼東(二)

第六天,全軍集結完畢。張歹兒引了四千人先行。鄧舍把擊價州、取肅川的任務交給了他。羅國器引千人次行,他的任務是進駐殷山,威脅江東。陳虎回了定州,隨他回去的另有兩千第二批新卒,以壯聲勢。

文華國、鄧舍先後帶主力趕往德川,文華國提前出發了一天。鄧舍把第二批的新卒也全部帶上了,他們作戰不成,架橋鋪路、當輜重兵沒問題。萬一攻城遇阻,也可以充作炮灰。

洪繼勛等人來送鄧捨出城,各有不少祝詞送上。說的最好、最情深意切的當屬吳鶴年,他道:「高麗人矮小懦弱,上至將領,下到士卒,都沒辦法和大人的虎狼之師相比,此去平壤必能旗開得勝。

「但是兵凶戰危,戰場上刀箭無眼,臨陣對敵之際,大人務必注意安全,切勿輕身冒險。大人身系我雙城三十萬百姓的安危,平壤迢迢、長途跋涉,路上請多加餐飯;大人素好輕衣薄裘,夜宿軍帳、野外風涼,一定要多穿衣服,莫為一時的爽快,落下病來。」

說到這裡,他紅了眼圈兒,話語嗚咽:「小人自知不該說這些話,只恨小人文弱,不能隨大人上陣殺敵!」情意殷殷,竟至淚流滿面,強自做出笑臉,他道,「小人翹足雙城,靜待大人旌旗凱旋。」

吳鶴年白鬢黑面,長頸高喉,本來就長得丑,這會兒又眼淚鼻涕橫流,沾染的鬍鬚一綹一綹,甚是好笑。河光秀在鄧捨身邊兒站著,獃獃地看著他,臉上露出欽佩的神色。洪繼勛看不慣,嗤笑一聲。

好話人人愛聽,忠臣人人想有,鄧舍雖不好人拍馬,也不願落他的面子,哈哈一笑,沖眾人拱手,道:「眾位各有要務,請回罷。至多一月,本將請諸位平壤再見!」

洪繼勛等長揖恭祝,吳鶴年跪倒磕頭。姚好古、錢士德也來了,見鄧舍撥馬而走,漸漸去遠,幾個人互相對視一眼,有笑的、有哼的、有抽鼻涕的,表情不一,舉動相同。都不願和對方說話。

分成三撥,洪繼勛當頭先走;吳鶴年、羅李郎等雙城官員跟在其後;姚好古、錢士德殿軍。

錢士德道:「鄧舍打平壤,大人怎麼看?」姚好古道:「嘿嘿,天要下雨,隨他去罷。反正那話兒快到了,平壤早晚是咱們的,何樂不為?」沉吟片刻,「那話兒雖快到了,小王八蛋狡猾,得兩手準備。」問他,「黃驢哥的內線聯繫怎樣?」

錢士德道:「前幾日才聯繫上。」姚好古嘆了口氣,道,「姓鄧的算個人才,希望他好自為之,別走到這一步。」轉頭回望,鄧舍的大旗已經去的遠了。遙遙望去,大軍如一條長蛇一般,無數的紅色旗幟閃耀其中,陽光下絢爛如火。

行軍的各營層次分明,黑色肩章的麗卒居前,紅色肩章的漢卒居中,拉動輜重的新卒居後。

鄧舍勒住坐騎,停在路邊看了會兒軍容。川流不息的士卒們昂首挺胸地從他面前走過,他們穿著麻鞋,打著綁腿兒,紅巾裹著頭,一半兒擁有盔甲,九成分有兵器,或者肩上扛著長槍,或者手上執著長斧。

十夫長隨隊步行,百夫長以上多騎有馬,披著鎧甲,帶著鐵胄;因為蒙古人尚劍,受其影響,有些充尊貴的便配著劍,劍柄上鑲嵌繳獲來的金銀珠寶;務實樸素的則帶刀,烏黑長長的刀鞘拍打著馬鞍。

這是一支士氣高昂的軍隊,過往的經歷使得他們中的大部分人都堅定不移地相信,他們會在鄧舍的率領下,從一個勝利走向另一個勝利。他們黑黑的臉上,煥發著興奮和希望,因為勝利意味著財富、勝利意味著功名。

方米罕是他們中的一員。

他雖然有一個蒙古名字,卻是個不折不扣的漢人。漢人起蒙古名字的很多,並不稀罕,但是方米罕有一點要比大部分的他們強,因為他知道米罕的意思。在蒙古話里,米罕就是肉。

他的父母給他起這麼個名字,目的大約是在想借點蒙古人的貴氣,希望他長大了以後可以天天吃肉。但這只是他的猜測,他永遠也沒辦法證實,因為他的父母早死了。

方米罕是臨潼人。三年前,大宋的元帥李武、崔德破了潼關,燒了華陰,攻入陝西。陝西的蒙古軍都萬戶府毫無招架之力,官軍指望不住,地方上紛紛自組青軍。方米罕的父親是臨潼一個豪族的佃戶,辛勞了一輩子,顧不了溫飽,不願再為他們賣命,帶著全家逃走,自此踏上了流亡的道路。

夾雜在流民的隊伍中,他們一路向東。陝西打仗、河南打仗、河北打仗,千里行來,竟無一處人間。後來,他們到了大都,大都沒有在打仗,可大都沒有糧。南邊的張士誠、方國珍斷了漕糧運道,那一年的冬天,大都餓殍載道。他的父母沒熬過去,病餓交加,先後去了。

天子腳下的首善之區尚是如此,其他的地方可以想像。方米罕徹底絕望,無路可去,又不想死,渾渾噩噩地跟著流民的浪潮,繼續流浪。最後,他到了永平。

亂世中,糧食比金貴。他年齡小,找不到活兒;勢單力孤,搶不來東西。為了保命,他幾乎什麼都吃過了。樹皮、野草、土,若能弄來點有錢人家丟出來的殘羹冷炙,那就是上等佳肴了。他還記得,有一天破天荒地他抓著了只老鼠,把他高興壞了。不敢生火,怕人看見給他搶走,藏在沒人的角落裡,足足吃了三天。

他年齡小,不代表他不會思考。每當找不來吃食,飢火難耐的時候,他自覺不自覺地總會用思考、或者說,漫無邊際的想像來轉移自己對肚皮的注意力。他想像最多的,自然便是他的名字。肉,好多的肉,一大盤、一大盤,香噴噴堆疊如山叫人垂涎欲滴的熟肉。不是生的、血淋淋、散發著臭氣的老鼠肉。

偶爾,他也會考慮一些比較現實的問題。比如:為什麼達魯花赤老爺家的狗,吃的比他還肥呢?達魯花赤老爺真威風,有條很肥的狗,有很多匹又高又壯的馬;每次出門,足有十幾個人敲鑼打鼓地替他開道,誰躲的慢了,准挨鞭子,真疼;他還有好多美貌的小妾。說起小妾,吳同知老爺家的小妾,什麼時候能再丟給他兩個饅頭呢?

夏天到了、冬天去了、春天來了。永平城裡的流民越來越多,吃的東西一天比一天難找,他敏感地意識到,生存的壓力將變得越來越大。他越來越瘦了,他經常的頭暈眼花,他現在每走上兩步路,就開始氣喘吁吁。他開始懷疑,自己能不能再活過一個春天。

很多的流民來了又去,有的往遼陽、有的去汴梁,當然,也有很多去蒙元控制區的,他們都說他們要去投軍。投軍有糧、投軍能搶,投軍有吃的、投軍能活命。方米罕考慮著,他要不要也去?

四月的一天,鄧舍來了。八百人打下永平,當天晚上,就剮了達魯花赤老爺,劉總管被剝個乾淨掛上了城樓,吳同知親自出面,為鄧舍召軍。

曾經的權威一日間被踩在了腳下,方米罕震驚之餘,不忘趁亂偷了達魯花赤老爺家的狗。他飽餐一頓,次日一早,下定決心,投了鄧舍的軍。

雖投了軍,他到底年小,膂力不足,膽量未成。守營一戰,嚇的尿了褲子;打雙城,稍微進步,第二批進的城;南營血戰,他第一次殺人;打德川,他跟著楊萬虎在陣中堅持了半日。

他越來越像個老卒了,雖然他現在連個十夫長都不是,先後參軍的人,很多都是百夫長了,千夫長也有,最出色的自然非張歹兒莫屬。他比不上張歹兒,他羨慕張歹兒。他羨慕那些如今頓頓有肉吃的昔日同伴。他發誓,他也要過上這種日子。

今年,他十五歲。

融成一片的馬聲人聲里,方米罕隨著洪流緩緩行進。一面紅色的大旗扎在路邊,幾十個披著網甲的騎兵按著刀劍肅立一側,他抬頭朝那裡看,臉上充滿了敬畏。那旗幟下、騎兵中,站著的正是上萬戶大將軍。

鄧舍注視著經過的軍隊,他盡量地露出微笑,長時間的笑容會讓人肌肉發硬。他揉了揉臉,問左車兒:「張將軍的軍報到了么?」

「沒有。」左車兒回答道,隨即補充,「估計快到了。從雙城到價州,用不了四天。」

鄧舍看看天色,命令:「加快行軍速度,爭取後天到德川。」價州不克,主攻平壤的軍隊無法西下,希望張歹兒能夠順利。鄧舍翻身上馬,左車兒忙帶著騎、步親兵,數百人簇擁著,馬蹄的的,帶起一片塵土。

他們走的是西山口通道,將近午時,進了山。道路不寬,藤蘿纏繞,兩側林木深密,樹冠枝葉茂盛,層層疊疊的遮天蔽日。成群的野鳥、野兔、野狐被驚動,山中有羚羊,成群結隊地跑了。

幾個善射的軍官,吆喝著跳下馬,趕上幾步,有射中的,得意洋洋地把獵物拖回,贏來一片喝彩。不像打仗,卻像來郊遊、狩獵了。鄧舍笑了笑,沒有阻攔。這種士氣很好,需要保持。

因為這條山道,最近常有大軍行走,道路還算坦平。第二天,翻過了山,當晚駐宿寧遠,帶上了駐守此地的關世容;次日中午,一起抵達了德川。

文華國及德川留守千戶陳牌子出迎十里,城中住不下這許多人馬,紮營城外。鄧舍和趙過、慶千興等進了城,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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