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我來一扣動天地 第三十六章 平壤(三)

白亮的陽光里,院子里綠暗紅輕,鄧舍在台階下呆了會兒,猜度不出姚好古究竟是真心、抑或是做戲。

他特別點出冶煉場外的談話,鄧舍很糊塗,當時被姚好古步步緊逼,鄧舍根本無暇細想,許多話都是脫口而出,早沒了印象。他想了半晌,摸不著頭緒,不禁有些忐忑,轉了兩圈兒,想起了洪繼勛,忙叫人去再把他請回來。

回到堂上,展開姚好古的條呈,鄧舍心不在焉地瞄了兩眼。看慣了洪繼勛的行書,姚好古的字兒談不上好,滿篇小楷,勝在清晰工整、中規中距。第一頁寫的合作社勸農事宜,抬頭一行大字,寫道:「將軍欲民富耶?欲豪強富耶?」

鄧舍頓時有了興趣,先看了兩行,姚好古先三言兩語地做了肯定,後邊多是批判之言。每一句都如黃鐘大呂,字字發人所未想,利弊兩端,躍然紙上,便如親見。鄧舍耐不住性子,幾乎是一目十行地看完,看完了,又拐回頭,細細從頭再看。

姚好古詳細地論述了村社制度的沿革:元承金制,世祖至元六年正式確定。立社之目的,在勸農桑、興水利、立義倉、辦學校、敦風化;同時兼備監督地方、防奸察非、徵調賦役等的任務。

也就是說,鄧舍組辦的合作社,其實早就存在了,只不過相較這個村社制度,合作社多了一個流通貨物的職責。

然後,姚好古提出了很多的問題,歸根到底:社長何人可任之?人皆有私心,又多為異族,將軍如何可管束之?社長假設暴貪,集全社之力、用全社之貨物,謀一己之私,將軍如何管束之?能做社長的,肯定是當地豪強,豪強則愈富,社民則愈貧,一旦激起民亂,將軍如何管束之?

為了證明他不是妄言虛語,接下來,他略略舉了社長可能謀私的例子。

其一,比如勸農桑。勸農桑名為勸,實為強制。勸農使把任務下給社長,社長把任務下給單個的社民:每戶墾田多少、種糧、桑多少等等。

理論上來講,這個任務要按每戶丁壯的多少而有區分,可不排除有些人家丁口少卻想多種地,有些人家卻丁口多而想少種地。因為種地畝數和秋後賦稅直接掛鉤,還有可能會出現有些人家種地多卻上報少,有些人家種地少卻上報多的現象。如此,社長就有了從中弄虛作假、敲詐勒索的機會。

其二,比如設置義倉。各社之長如果擅自出納,名實相誣,上下其手,謀取私利,如何去辦?

其三,比如敦風化。風化,也就是風紀。社長有了掌管社眾的權利,就很可能出現包攬訟詞、欺壓社眾,社眾有事卻不能赴官府從實陳告的情況。

而其他的監督地方、防奸察非、徵調賦役等,也無一不是利弊參半。這幾個方面,姚好古沒有細寫,一筆帶過。

鄧舍連讀三遍,反覆品味、斟酌。他自幼從軍,對村社了解不多,更沒親身體驗。他本來對自己提出的合作社制度,還頗是得意,此時才明白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

看完合作社,再看代銷店。隱患也有不少,不過其中兩個,吳鶴年也曾有提出。看到這裡,鄧舍忽然想到,姚好古列出的弊端,多是民間已有,吳鶴年老於政務,應也知曉,為何當日議事,他卻一字不提?

尋不來答案。換了以前,鄧舍最多想一想也就罷了;現在他身擔數萬人馬、十城安危,不能不謹慎,卻不禁起了疑心。

正思忖間,洪繼勛到了。外頭日頭毒,曬出了一頭汗,他搖著扇子,走入堂內,瞧了瞧左右,問道:「那老匹夫走了么?居然沒怎麼黏纏,倒是難得。」

鄧舍笑道:「不但沒有黏纏,反給了我一份條呈。」遞給洪繼勛,「先生來看,將咱們的合作社、代銷店批評的一文不值。」

洪繼勛接過來,略略掃了兩眼,隨手丟下:「故作驚人之語!老匹夫硬的不成來軟的,想藉此來降低咱們的警惕,軟化將軍么?」

「驚人之語?」鄧舍不解,道,「我看其中似也有可取的地方。」

「有可取的地方?」洪繼勛訝然,似驚訝鄧舍的態度,隨即醒悟,哂笑道,「將軍被那老匹夫給騙了!」

「噢?」

「請問將軍,姚好古看的出的弊端,難道小可和吳同知就看不出么?」瞌睡送來個枕頭,鄧舍正有此疑心,聽洪繼勛往下說道,「便不說小可,即便吳同知,他久任地方,村社之利弊,他肯定清清楚楚,當時為什麼不提?很簡單,只因了村社之利在早期,村社之弊在後期。現今我軍求的是速治,村社正好合適;至於久安,日後再改進不晚。」

鄧舍扒拉過來條呈,再細細去看,果然如洪繼勛所言。姚好古列的弊端,看似觸目驚心,皆非數年不能成患。他哎呀一聲,忍不住大笑,道:「要非洪先生,險些吃了姚總管的惡當。」

「將軍是關心則亂。」洪繼勛笑道,「而且將軍你看,老匹夫滿篇洋洋數千言,卻只列隱患,而不寫解決的辦法,其意何在?不外乎以亂將軍之心,沒準兒,他還盼望著將軍親自前去詢問。將軍一去詢問,他被動就化為了主動。到的那時,老匹夫拿腔作勢,題中應有之義。」

鄧舍沒想到這一節,真如此的話,姚好古的心機也忒深沉了點,但聽他走後的那幾句吟誦,又似乎發自真誠。鄧舍搖了搖頭,他勾心鬥角的經驗不足,索性不再去想。

「將軍叫小可回來,便是為了這事兒么?」

這話提醒了鄧舍,當下把姚好古冶煉場云云的話講出,竭力回憶,兩個人分析了半天,找不來破綻所在。洪繼勛扇子一合,果斷自傲的性子表現出來,道:「話已說了,事已過去,將軍不必多憂。他有張良計,我有過牆梯。平壤戰事只要順利,咱們就是一力降十會。隨他怎麼來,都不怕。」

也只有如此了。

這樁事體放下。姚好古來打斷了軍議,攻取平壤只議論了個大概,具體細節沒有談及。洪繼勛既回來了,便掛出地圖,兩人繼續商議。

糧草、輜重、兵器、路線、軍馬調配種種,把一切都安排好,沒個七八日不成。趕急不如走穩,鄧舍決定,放寬兩日,十天之後,正式出征。派遣快馬,趕赴各地,通知陳虎、趙過、張歹兒諸人回城,這一仗會是個硬仗,趙過、張歹兒這樣的猛將留下守城,未免大材小用。

堂上的陽光一寸寸縮回,光線逐漸昏暗,一番籌劃直到暮色降臨。畢千牛躡著腳轉入堂內,他已來過幾次,鄧舍都看在眼裡,知他有事,這會兒話頭稍歇,伸了個懶腰,問道:「什麼事?」

「菊三郎回來了,堂外候了半晌。見將軍商議軍機,不敢打擾。」

形勢在變化,組建水軍已不如攻取平壤重要,對菊三郎,鄧舍暫時沒了興趣,隨口問道:「他帶回了幾個人?」

「五艘船,三十餘人。」

「收繳了兵器,押入營中監管。……不要和藤光秀關在一起,注意別讓他們互相通氣。」鄧舍想了想,補充一句,「飲食上莫要虧待,有不聽話鬧事的,打。」

「是。」畢千牛恭敬應諾,卻不走,又道,「大陸千戶也來求見。」陸千五來了?鄧舍精神一振,必和地雷有關,道:「快叫他進來。」

隨著橐橐的腳步,陸千五來到,身後跟了兩個士卒,抬著個木匣子。他顧不上見禮,指揮著士卒小心翼翼地把匣子放在地上,這才拜倒,道:「見過將軍。」

「快起來。」鄧舍嫌陸千五擋住視線,側著頭往匣子上看,問道,「那匣子里可是地雷?」

「小人幸不辱命,做出了三種。經過試驗,……」陸千五頓了頓,措詞道,「差強人意,差強人意。」

鄧舍繞過案幾,拉著洪繼勛,轉到木匣前,士卒打開蓋子,裡邊用棉布趁著,放了三個圓墩墩的傢伙。一個石制,一個鐵制,還有個大罈子。

地雷之物,饒是洪繼勛見多識廣,也是從未耳聞,同樣大感興趣,問道:「此便是地雷?」蹲下身,拿扇柄略碰了碰,那石制的翻個身,露出一截盤曲的引線。

陸千五介紹道:「這石制的,其實文將軍打山口時,就用過了。火藥藏在其中,引線在外,需得人點,方能使用。不過,經由將軍啟發,小人又在這大石頭之中,藏了數十小石頭,用大石彈塞住炮口。炸開來時,波及範圍就大了許多,威力也增加不少。」

鄧舍迫不及待,道:「擺出去,在院子里試試。」抬頭看院內有巡邏親兵,叫左車兒,「快,去把院子清理乾淨,一個人不許留。」為了保密,「也不許人看。」

陸千五親自動手,和士卒一起把匣子抬出去,捧出石制的,遠遠找了個平坦地兒放下。拉開引線,有半米來長,他取出火石,點之前,不忘對鄧舍道:「請將軍再站的遠點。」

他是專家,鄧舍自無異議,和洪繼勛等人又退了數米。陸千五劃著火石,燃著引線,掉頭就跑。引線摻雜有火藥,劈劈啪啪的,很快燃燒到盡頭,鄧舍屏住呼吸,只聽見一聲爆響。

火藥炸開了石球,石塊紛飛,裡邊的數十個小石球迸射出來,射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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