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我來一扣動天地 第二十八章 軍政(一)

送走了王夫人,鄧舍雖然很疲憊,仍然堅持著看完了洪繼勛的條呈。

真是術業有專攻,其中很多的內容,他沒有想到。還有一些,則是他想到了,卻不及洪繼勛寫的具體細緻。他越看越精神,不但看,受了啟發,又結合個人意見,對某些部分做了稍許修改。

當全身心地投入一件工作時,時間過的總是很快。窗外的夜色漸漸變薄,天空一點點地泛出光。直到羅官奴出現在面前,他才發現,案上的紅燭已經燃燒到了盡頭。

放下手中的文卷,鄧舍伸了個懶腰。晨風帶涼,說不出的愜意舒坦。這種感覺和行軍打仗、攻城拔寨截然不同。

後者是殺戮、是破壞,打了勝仗,他不覺得開心。最多,減少點壓力,覺得在這個亂世中,更安全了一點,更保險了一點。發展地方,是建設、是希望,辛辛苦苦的打仗,出生入死地賣命,不就是為了能有塊兒地方,太太平平的,安身立命?

羅官奴、李住奴兩個丫頭輕手輕腳、忙忙碌碌地服侍他盥洗更衣,倒是提醒他想起了聯姻當地大戶的打算。最近戰事不斷,一直沒空提上日程,如今稍得空閑,鄧舍決定一起放到今天的議事上講。

羅官奴兩人伺候鄧舍的時間長了,不像起初時笨手笨腳,麻利很多。只是身量未成,個子不高,伺候鄧舍更衣夠不著,掂著腳尖,伸長手臂,又得小心,不能扯到衣服、碰疼鄧舍,大氣不敢出,小臉蛋兒憋得紅紅的。

鄧舍隨手拿過公服,自己穿上。今天要談民事,他不想穿盔甲。公服則是姚好古來時,一併帶來的。和元制不同,按的是宋制。他還是第一次穿。站在落地銅鏡前,照了照,紫衣玉帶,蠻像回事兒。只是穿慣了貼身緊湊的盔甲,不太適應公服的鬆緩寬大。

「府中侍女都來自誰家,你去統計一下,下午給左將軍。」鄧舍對羅官奴說道。

既要聯姻,聘禮少不了,別到時候連送給誰家都不知道。隨著攻克城池的增多,他府中侍女的數量也急劇上升。他本只是向各城大戶索要質子,陳虎、趙過、張歹兒等卻依仿雙城舊制,連大戶們的女兒,也選年輕貌美的,送來許多。

羅官奴脆生生應了。她卻聰慧,見鄧舍直接穿上官衣,仰著玫瑰色的小臉兒,睜著泉水般澄凈的大眼睛,問道:「爹爹這就要去公堂嗎?奴奴給爹爹端些膳食來吧?」

鄧舍搖了搖頭,叫進來左車兒,命他立刻去請洪繼勛諸人。在輪值親兵的扈衛下,先下了樓閣,去公堂等候。

府里的院子挺大,他專門在一側開闢出個練武場。這會兒天才蒙蒙亮,裡邊已經有了不少人,有的在舞刀弄槍;有的聚攏一堆,觀看兩三個馬術好的走馬射箭,熱熱鬧鬧的,叫好不絕。

鄧舍路過時,微微停下腳步,瞧見其中不但有自己的親兵,還夾雜了三四個穿著高麗衣服的年輕人。認出來皆是來自德川等地的新質子,他們和親兵住在一起,大概是隨著一起來的。

鄧舍有過吩咐,平常小事兒不必限制他們的自由。同時嚴禁親兵對他們有歧視或者不公的對待。有兩個來得早、表現好的,已經撥入親兵隊中,按班宿值了。

鄧舍不想驚動他們,沒停留太久。騎馬射箭的親兵,一箭射出,偏了靶子,斜斜帶掉一個高麗質子的帽子,圍觀眾人哈哈大笑。很顯然,射箭親兵是故意的。那高麗質子才十二三歲,嚇得臉色發白,差點癱倒地上。

鄧舍皺了眉頭,很不滿。他知道親兵們勝利者的心態難以根本扭轉,也不過去,簡單下令:「有一不可有二,再有戲弄質子等事,鞭三十。」

注意到那高麗質子蓄留的依然蒙古髮式,這是軍紀中早就明文禁止的,可能那質子才來,沒來得及剃掉,他又重申、順便補充了一條,道:「軍中禁留韃子頭,親兵禁穿高麗衣。傳我將令,違者,鞭三十。」

隨從左右的畢千牛領命,自等左車兒回來,前去通告。

入了公堂,沒等多久,洪繼勛、文華國、吳鶴年、羅李郎四人,先後到來。文、姚、羅穿的也是公服,只有洪繼勛,仍舊一襲白衣。卻沒叫姚好古,等有了定案,再告訴他罷。

文華國氣色不錯,這次作戰,雖說從戰略、甚至到一些具體的戰術,都是鄧舍、洪繼勛謀劃的,但他連克四城,功勞也不小。

他打著哈欠,也不謙讓,睡眼惺忪地一屁股坐上首位,問道:「將軍,有甚麼事兒么?大清早的,難得睡個懶覺。這半個多月可快把老文給累死了。」一開口,一股酒氣;不用猜也知道,昨晚兒酒宴過後,他回到府中,又喝了不少。

鄧舍先請洪繼勛諸人落座,又叫親兵送上釅茶,給文華國清腸胃。笑道:「聽說文叔破孟山時,得了一個絕美女子?」文華國比他回城早,人又好炫耀,得個美女的事兒傳遍了軍中。

文華國滿不在乎:「美個鳥!玩兒了這幾日,早膩味了,孟山城守的一個小妾。哪兒有正妻元配玩兒起來過癮?將軍想要,俺就回去給你送來。」

洪、吳、羅三人,脾氣不同,出身一樣,都是儒生文人。聽了文華國這話,一個個表情不同。吳鶴年皮裡陽秋地贊其豪氣;羅李郎尷尬無言;洪繼勛洒然一笑,道:「孟山城守?小可聞聽過此人,為高麗權臣崔瑩的族侄,名門弟子,家有美妾,也屬尋常。」

崔瑩的名字,在座諸人無人不曉。不過來源渠道不同。吳鶴年本蒙元遼東官員,任職雙城來,又用心政事、多有訪問,對高麗朝局了解甚多;羅李郎本地土著,自不用說。

文華國哎喲一聲:「崔瑩的侄子?狗日的,早知道就不一刀砍了。」

至正十四年,元丞相脫脫征張士誠、圍高郵,調有高麗軍馬,其中領頭的便是崔瑩。次年,崔瑩又協守淮安,趙君用引八千餘人,自泗州來,連番交戰,竟不能克城,死傷極多。

如果說張士誠的高郵和大宋沒什麼關係的話,趙君用就不同了。他儘管跋扈,名義上仍是小明王的臣子。文華國同仇敵愾,後悔不迭:「卻叫他死了個痛快。」

提起趙君用,鄧舍道:「昨夜我聽王夫人講,山東變局,永義王被王元帥殺了。如今做主的小毛平章,年齡不大,……」嘆了口氣,「汴梁正在危險,偏山東又內部自訌,現今主幼臣強。河南、山東兩地,怕會有大變。汴梁也不知能不能守得住。」他知道小明王最後是死在朱元璋手中的,料來不是此時,倒不擔心他的安危。

文華國道:「河南、山東管咱鳥事。將軍太也多慮,山高皇帝遠,汴梁死活輪不到俺們操心。」

他隨鄧三從軍,為的是保命混飯,時常受黃驢哥這等嫡系的氣;兼且當今天下,群雄割據,稱王稱帝的不知凡許,在他的眼中,大家都是草頭王,從沒把自己看做大宋一員。

洪繼勛問道:「那王夫人?」

「三日後,回山東。」

洪繼勛不知想些什麼,頓了下,隨即道:「將軍,大有可為啊。」

鄧舍會心一笑,時機不對,他不想深入討論,換了話題,吩咐吳鶴年:「送行王夫人的事兒,交你準備。多備些珠寶珍玩,好帶易藏的物事,做為禮物。不但要準備王夫人、王元帥的,給續將軍也準備些。」

吳鶴年領命記下。鄧舍又對左車兒道:「遼陽有重兵屯聚,沒法兒從遼西過海,只有走遼南。金、復州有倭寇,挑些精銳護送……」想了想,「就叫任忠厚帶著去罷。」

上馬賊的老兄弟多在各軍任職,留在鄧捨身邊的不多,任忠厚是其中一個,容貌如其名,長相十分厚道,話不多,人很機靈。

此去山東,責任重大,把王夫人平平安安地送到只是其一;二則,鄧舍也想和王士誠牽上線,可能的話,長駐山東。非得信任能幹的人不可。議事後,他會找任忠厚單獨詳說。

幾句話交代過去,重提開始的話頭,鄧舍道:「文叔,那孟山守城小妾,你待如何安置?」

「你不要時,賞給手下兄弟玩弄則是。」文華國連著灌了幾杯濃茶,宿酒慢慢下去。吳鶴年適才誇文華國豪氣,引來他些許的好感,殷勤問道:「老吳,你想要不?咱哥兒倆當回姨夫。」

姨夫為北方俚語,意思是兩男共有一女。吳鶴年訕笑,道:「將軍好意,小人心領。不敢奪愛,不敢奪愛。」

鄧舍失笑,見文華國因了吳鶴年的拒絕不大高興,忙打斷,問道:「軍中軍官,想來掠有女子的,也有不少罷?」

文華國轉了轉眼珠,他不傻,連聲否認,道:「哪有此事!將軍聽誰說的?不可能。上次將軍整頓軍紀,砍了兩三個腦袋,嚇得兔崽子們一個個老老實實的。」

鄧舍一眼瞧出他的話不盡其實;笑了笑,沒揭穿他。嚴肅軍紀必須長期堅持,一次兩次的懲戒,起不了作用。

只他身邊的親兵,還有敢違禁調戲高麗質子的,軍中軍官征戰在外,更不用說。小打小鬧,他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可禍患起自微小,警鐘,不能不時常敲打。他已經計畫好,民事辦完,接著就是軍事。到時候再說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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