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我來一扣動天地 第十七章 東風(二)

慶千興、金得培二人,久處北疆。來往雙城不知多少次,輕車熟路。金得培更曾參加三年前的攻城之戰。熟悉雙城一草一木。地形者,兵之助也。有此一條優勢,他們的攻擊往往打在雙城的弱處。慶千興親自督戰,麗卒無不奮勇。城牆上頓時吃力。

頭上石彈呼嘯,腳下弩箭、箭矢橫飛。麗軍別將提劍立在陣後,催促軍卒沖城。幾隊勇士抬舉撞車等物,由投石機掩護著,來撞城門。

鄧舍就在城樓上,微微向下瞟了一眼。傳下命令,城內腳匠營士卒,用盆、瓮、缸等器物,盛滿滾開的油,流水價送上。摻入人糞便,劈頭蓋臉,往城門下的麗卒身上倒去。

一時間,城下糟亂號叫。滾油順著盔甲的縫隙滲透其內,麗卒被燙的皮開肉綻,人糞便有毒,沾染到肉上,痛不欲生。意志力弱的滿地打滾。

收集的油不多,所以沒辦法分給各個垛口,只能聚集,用在最需要的地方。

麗軍的雲梯一架架從填壕車上推過,密密麻麻,加上五六架對樓飛橋,幾乎南城牆的每一個垛口,都陷入了拉鋸爭奪戰。

箭矢、石彈阻擋不了敵人的攻勢,瓦塊、磚石,紛紛被守卒扔砸下去。被砸中的,不致死命,倒霉的,卻也頭破血流,眼瞎牙掉。大根的檑木順著雲梯推放,用機關控制,滾落一定距離,再拉升上來,重新擲下。

擋不住麗卒人多,慶千興鐵了心一鼓克城。五千人留了五百守南營;派到山口的兩千人,留下一半,收攏了逃散府縣軍數百,統統帶回,一併攻城。總共攻城人馬四千餘人,分成三隊,一隊兩千人後備、虛虛看住其他城門;兩隊各一千餘人,輪番上陣。

鄧舍手中可用守卒一兩千,南城牆重要,分的人多點,也才八百人。麗軍投石機、弩箭厲害,苦戰至今,半夜功夫,傷亡二百。要非鄧舍帥旗不動,左車兒奔突救急,早就不支。

繞是如此,士卒乏力,麗軍漸漸佔了上風。

鄧舍面沉若水,剋制著不動聲色。到該出奇兵的時候了。緩緩道:「麗軍囂張,想要一擊破城,痴心妄想!不狠狠打他一下,他不知道誰是英雄。需要猛士出藏兵洞,衝擊一陣,我兄弟何人可為之?」

他身邊的親兵、隨從接連派出,此時五十人不到。受他披風的麗卒賤人不懂漢語,每每被人搶了任務。這一次,見鄧舍嘴皮一動,猜是又有任務,不管三七二十一,他一下躍出。跪倒在地,叫了幾句。

有人翻譯:「他說,將軍厚恩,願為將軍效死。」

「本將就在這兒,看你破賊,看你歸來!」鄧舍扶了他起來,從自願者中選出十人,披重甲,執利刃,奔下城牆,掀開藏兵洞,暴喝殺出。

人人皆知,他們一出城,陷入敵陣,必死無疑。凝神觀看,那麗卒沒有學過軍中技擊,出手落刀不成章法,然而拚死無畏。一人投命,足俱千夫。城下敵人攔截不住,竟被他一氣衝到一座雲梯之前,雲梯下的敵人倉促不及,亂作一團。

那麗卒一邊衝殺,一邊口中叫喊。城上聽不真切,鄧舍問道:「他在說甚麼?」

懂高麗話的親兵側耳聽了會兒,回答道:「他在說,做了一輩子的賤狗,今天,要做一回人。」鄧舍心中惻然。城下敵人不少賤民出身,物傷其類,稍稍一退。

兩三個督陣官,聞訊而來,連殺兩個後退士卒。逼迫眾人往前,圍住十一個出城的死士,箭矢齊發,刀槍並舉。死士力單,招架不住,然而,每死一個,必拉一兩個、甚至三四個敵人墊背。

那麗卒身中四五箭,臂斷腿折,兀自不肯丟刀,渾身是血,滾在地上,砍挨近敵人的腿腳。高麗軍官監督著士卒湧上去,將他亂刀分屍。臨死前眼望城樓,大喊不絕。

「他在說:不敢和將軍稱兄弟。只請將軍別忘了許軍中麗人賤民脫籍為民的承諾。」

微末之恩,輕死相報;臨死不忘同類,此人有古義士風範。鄧舍不禁敬佩,微微後悔,不該派他下城,留在身邊或許將來更有用處。注目他的屍體良久,見麗軍軍官為了泄憤,屠戮鞭屍。傳令:「告訴城下,勇士不可辱。本將願以左車兒所殺敵將之首,換我十一義士屍體。」

城下自無不允。

天色將亮。高麗人連攻一夜,軍勢有些疲憊,退下去休息。換過屍體,鄧舍真心實意地哭喪吊拜,指天發誓:「必以十倍之敵首,來祭奠我勇士英魂!」

拔出馬刀,割裂胳臂,血流了一碗,登上最高處的城樓,塗抹到戰鼓上。脫下鎧甲,取過鼓槌,赤膊擊打。細雨繽紛,天陰風卷。滿城士卒仰首觀望。城外麗軍也被吸引,敵我數千將士鴉雀無聲,只聽那鼓聲慷慨悲涼。鄧舍亢聲而歌,祭奠英魂:「君生之初,尚無造。君生之後,逢此百憂。噫兮,君既身死,魂歸家邦。君寐無覺!」

這首歌,每次安葬陣亡將士,他都會唱起,士卒們通曉意思。心有所感。那麗卒賤民臨死都知道不忘同類,而亂世眼見耳聞,儘是同類的人自相屠殺。所求一活艱難無比。豺狼遍地,難求活,該如何?鼓聲漸漸激昂,沖遏行雲,殺氣顯露。

「殺!」「殺!」「殺!」

四面城牆上的小鼓隨之擊打,節奏強烈,聲勢震天。雨勢,為之一阻。鄧三之死、眾多老兄弟之死、一路所見餓殍慘死,種種不平慘狀,一一浮上鄧舍心頭。天遣魔軍殺不平,不平人殺不平人。不平人殺不平者,殺盡不平方太平。他暴喝一聲:「殺!」

千人應聲:「殺!」

殺氣衝天。麗軍膽寒。

「左車兒何在?」鄧舍扔下鼓槌,昂然喝問。

「末將在!」

「帶二百騎兵,即刻出城。盡將留駐壕前的麗軍驅逐壕外,毀其攻具!」

城門打開,二百人卷襲驟出。留在壕內看守攻具的三四百麗軍沒想到紅巾敢出城,根本不是不是殺氣盎然的紅巾對手,一擊而潰,丟盔棄甲地奔回本陣。左車兒縱橫壕溝之內,搭箭遠射,對敵奔來應戰的麗軍騎兵。

分出數十人,砍斷填壕車的掛鏈,將它們掀翻到溝內。麗軍的投石車、弩炮反應過來,紛紛射擊。任務完成,左車兒不戀戰,兜轉回城。

這一次短暫交鋒,實際上起不到什麼殺傷。高麗人準備的填壕車很多,損害幾架無關大局,但是在士氣上,又受到了一次打擊。

白天一天,高麗人攻城兩次,對東邊城牆也展開了攻勢。鄧舍怕河光秀沒經驗,調撥左車兒往去指揮。南城牆傷亡不斷,連連告危,鄧舍不顧傷處,披甲上陣。勉強抵住。

高麗人的第二輪攻勢直到半夜才停下。東城牆不是主攻方向,損害不大。南城牆瓮城門已經破了,準備的假山、巨石添堵在城門後邊,暫時無虞。

鄧捨命吳鶴年調集高麗老弱,分一百士卒看守著在城後十米的地方挖掘壕溝,推倒房舍,在一側壘砌高牆。萬一城門破,以此做為最後一道防線。

南城牆坍塌兩處,好在都不長。守卒用行女牆、石塊、巨木等拼湊填充。

一日一夜的激戰,守卒傷亡半數有多。鄧舍拆東牆補西牆,調集二百北城牆、西城牆的士卒過來補充。雙城,就像是一個破爛不堪的瓮,處處漏水,隨時有陷落的危險。

也許,到了發出信號,召迴文華國部的時候了?鄧舍累壞了,隨便坐在一堆瓦礫上,任親兵夾緊包紮他脖子、手臂上的傷口。細雨落在他的身上,和汗水混在一處,身上熱氣騰騰,雨水冰涼,很舒服;他心中尋思:但是,麗軍還不夠疲。

他估算己方士氣、城牆堅固度,認為,至少能再打退麗軍一次攻勢。到那時再叫迴文華國罷。

他的估計太過樂觀。高麗人休息了兩個時辰,凌晨,發動第三輪攻勢。

投石機一字擺開,弩炮火力覆蓋。夜間坍塌的兩段城牆、城門三處受到重點攻擊。尤其城牆一段,一員高麗上將,厚甲挺槊,突擊最前。兩刻鐘不到,填補城牆的行女牆、磚石、大木被麗軍清理一空。

十幾個剽悍麗卒,嗷嗷叫著,隨那上將向城內衝擊。一隊守卒搬來橫叉木,阻擋缺口,弓箭手施放箭矢,投石機也移過來,連綿不斷地投擲石塊。

幾聲慘叫,城牆斷裂處掉下來了兩個麗卒。鄧舍剛下城牆,急忙抬頭,卻是坍塌城牆鄰近的一截被麗卒突上。防守的士卒力疲人少,節節敗退,很快,麗卒在城牆上站穩了腳,人數慢慢增多。

鄧舍心知不好,自己判斷錯誤。當機立斷:「傳令,城中舉火、燒煙。」事先搜集了很多乾草、柴火、乾燥糞便等,可以點火,可以生煙。自有親兵賓士去辦。

無論如何,也得頂到文華國部趕來。計算破山口、遠近里程,文華國回來需要兩個時辰。堅持得了兩個時辰,勝;堅持不了兩個時辰,敗。

北城牆急報傳來:「北門外發現敵蹤,千人上下,在城外窺伺虛實。」鄧舍心頭一跳,南營麗軍主力都在眼前,北城門?難道是文華國部提早來到,人數不對,而且來而不救,不是文華國部;又或者自己情報有誤,高麗人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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