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我來一扣動天地 第十六章 東風(一)

圍城第三日,清晨,山口克。

捷報傳來,鄧舍大喜。

「一切布置,都按將軍命令。文將軍有密報呈。」信使遞上密報,鄧舍展開。文華國不識字,他口述、羅國器潤色譽寫,上寫道:「謹呈將軍大人:山口既克,我軍傷亡四百餘。麗軍大部潰逃,戰場搜檢得其陣亡者三百三十四人,傷者三百餘人,悉數就地處決,懸其頭林木之上。按照將軍之令,安排已經妥當,我部定於一個時辰後進山。山口處,留二百人看守。將軍身陷險地,小人等遠處山林,不勝不安。早晚信號傳到,誓死不誤將軍大事。」

鄧舍合上密報,重賞信使。山口一得,大軍出山,他的計策有六分成了。接下來,就看麗軍舉動。能調的他來攻城最好,山中、城裡兩路夾擊,六千對五千,勝算極大。不來時,壯士斷腕,丟棄雙城,全軍過山,血戰定州。

相比之下,後一條是下策。能不能救出陳虎沒把握,救出來,雙城丟了、定州難保,橫渡鴨綠以來的苦心造詣,一概付之東流,而且軍心大受打擊,再想翻身,難之又難。

麗軍會不會來攻?答案在下午揭曉。

連番軍報,從西邊、從山口來。先是把守南北通道的騎兵,受到三百麗軍精銳的奔襲,奉命令,微做抵抗,撤回城中。緊接著,南營麗軍拔營起寨,迤邐入了鄧舍視線。

停駐城前五六里外,排車成營,放在外邊;騎兵、弓箭手、刀斧手、盾牌手,一一列開,守在車後,做出防守姿態。投石機、弩炮,置放弓箭手後邊,虛虛試了幾炮,計算射程、著力點。

由他們保護著,大隊士卒開始修築新的營地。望樓等等,很快搭起,四五個麗軍將軍登高遠望。帥旗揮動,分出一支人馬,兩千人上下,徑自繞過雙城,奔山口而去。

「傳令,敵來襲。三軍戒備。城上守卒、城下後備,各居本位。沒命令,城上的不得下城,城下的不得上城。妄動、妄語、妄叫、妄亂者,斬!」

河光秀、左車兒應命而去。

漢卒、麗卒叉開分散,以漢卒看麗卒;麗卒中的棒子、賤民、良民也叉開分散,按照十人隊,一人有罪,整隊處罰,先報者免罪、賞;麗卒同鄉、同縣,禁止守一處。

其他待遇,如飲食、鋪用、功罰,漢卒、麗卒完全一樣。

搖旗吶喊的高麗老弱,盡數趕回城中。嚴命吳鶴年晝夜巡城,百姓禁出家門一步。五戶編為一伍,一戶違令,五戶盡斬。有先報者,免罪、賞賜。

撤回城中的騎兵二百人,百夫長請命,先出城攻擊一陣。鄧舍壯其膽氣,不過沒有同意。城中軍馬少,守城是第一目標。盡量用堅城,來疲憊麗軍。

城上防守用的器械早就準備妥當。鄧舍帶了親兵,親自又冒雨繞城牆巡視一圈。走到北城牆時,聽見牆頭擊鼓,這是代表敵人來襲的意思。抬頭看,卻是先前往山口去的麗軍軍馬折回,沒去時的人多。估計是奪了山口,留下一些駐防,用不著的回來援助攻城。

他們中有一二百騎兵,耀武揚威,賓士到城下,高聲叫嚷著些什麼。鄧舍不懂高麗話,不用猜也知道,不外乎吹牛、打擊、謾罵、侮辱、勸降之類。

伸手要過親兵攜帶的強弓,鄧舍拉開來,一箭射去。箭若流星,擦著一人的脖子插入地上。那人嚇了一跳,打馬回走,鄧舍又搭上一箭,射中馬臀。那軍馬痛嘶一聲,彈著後腿,將他顛落,摔個灰頭土臉,一身泥水。顧不得爬起,手足並用,滾打著狼狽鼠竄。

鄧舍故意如此,殺一人和損一人,產生的效果完全不同。果然城上將士,無論漢卒、麗卒,看著有趣,一起大笑。

鄧舍也是大笑不止。還給弓矢,顧盼道:「無膽鼠輩,也敢來和我戰?」爆了句粗口,「老子八百人拿下永平,五千人大破遼西名將,一萬人入高麗,半個月不到,連克兩座重鎮。」指著城外逃走的麗軍騎兵,「他們算什麼東西?定州軍報已來,昨日又斬首數百人。麗軍第二次退營三里。諸將士看著,本將數日內必取大勝!」

一個漢卒,鼓著勇氣,道:「將軍,那熊氣貨說山口丟了,我軍可咋辦?」他三四十歲,說話帶著遼東口音。遼東高麗人多,很多的漢人也能聽懂一點高麗話。

不能告訴他實話,山口是故意丟的,——山口不丟,麗軍不會來;也不能用假話去騙他。鄧舍先不回答,問道:「老兄,永平參的軍罷?」

老兄二字,讓這漢卒受寵若驚;不過鄧舍素來平易近人,倒沒有給人作假的感覺。當下忙不迭道:「可不是。要不是將軍收留,小人這條狗命,早餓死了。」

鄧舍感慨,望著城牆上的士卒們,歲月的艱難,一一見證在他們臉上的皺紋、手上的繭子,他們每一個人,都有一個說出來可以令人心酸落淚的故事。

不但漢卒,包括麗卒,也是一樣。甚至,麗卒中的大部分,從軍前的日子,過的還不如漢卒。

而現在,他們混在一起,都注視著鄧舍,全神貫注地聽他說話。他們想聽他說什麼?經過數不盡的風霜、飢苦摧殘,他們的眼睛渾濁不堪,可鄧舍分明看到,有一點光,閃爍其中。

他想起了前幾天晚上做的那場夢。那光芒,那無數點的光芒,都在發出無聲的吶喊:「求活!」

我該說些什麼?鄧舍看到一個麗卒,畏縮人後,沒披蓑衣,身上濕透了,打著抖索,不時伸手抹去發上滴落的雨滴。鄧舍脫下自己的披風,一言不發,穿過士卒到他面前,替他穿上。城中雨具不足,匠營都在趕製器械,顧不得蓑衣。像他這樣沒雨具的守卒還有不少。

麗卒誠惶誠恐、感激涕零,說話。旁邊人翻譯:「他是個賤民,不敢要將軍的東西。」

鄧舍扶他起來,溫言道:「在我的軍中,只有勇士,沒有賤民。」那麗卒賤民身份,出生就註定他是個奴隸。受鄧舍厚待撫慰,不由心潮澎湃,熱淚盈眶。

鄧舍下令:「收集城中百姓衣服,守卒凡是衣裳淋濕的,每個人給兩件替換。告訴吳鶴年,不管想什麼辦法,把雨具給本將湊齊!」回望城下,麗軍遠去。四座城門,只留下北門沒去看守。

他提高聲調:「亂世人命賤。本將知道,兄弟們跟著我都是為了求活。雙城,本來不是高麗的土地。本將率領你們來這裡,為的就是給你們找個立足之地。高麗人強蠻,……」他指著麗卒賤民,「平時壓迫你等,世代為賤役奴隸,現在又不給你我活路。是可忍孰不可忍,此戰,求活之戰!

「敵軍空放北門。好像圍三闋一,給你我留了個後路。可是,弟兄們,皮之不存毛將焉附?雙城一丟,我軍沒了屏障,麗軍追上來一掩殺,你我能逃到哪裡?

「除了死戰,沒別的辦法!而將士們也不須憂慮。本將自有妙策,十日之內,必有大勝!」

轉望左右:「最多入夜,麗軍的攻城就會展開。本將需勇士百人,隨從我征戰,我兄弟何人可為也?」

那兩個漢卒、麗卒,第一個跨步而出。眾士卒踴躍奔前,唯恐落後。鄧舍前邊的話,淡化民族,深化求活,深深引發他們的共鳴;話題一轉,「勇士」、「隨從」、「兄弟」,六個字激勵得他們一個個渾身激動發抖。瞬息之間,百人立得。

「將我帥旗,插上南門城樓。」鄧舍大笑,說話間吐霓虹豪氣沖霄漢,「我有你等勇士,麗軍,本將眼中,一群跳樑小丑!今番大戰,本將斷言,不戰已勝。」

他費盡心思從下風漸漸扳平,又到現在形勢上略佔上風。眼看麗軍一步步掉入套中,心頭的滋味難以語言描述。就像是過獨木橋,下臨萬丈深淵,而對岸便在眼前。

麗軍的速度比鄧舍猜想的快。天沒黑,第一波攻勢就展開了。

投石機、弩炮,推倒壕溝前,順序發射。最大的投石機,需要百十人操作,拋擲出去的石頭差不多百斤重。砸到城牆上,悶響震撼。有一些則飛過城頭,墜落在過道上。

各部守卒紛紛縮起身子,躲避到牆後。雙城的城牆很結實,當日鄧舍用火炮、火銃連射一處半天,都沒損壞多少。為了保險起見,鄧舍又下令在垛口豎立排叉木,用粗繩編在一起,彷彿籬笆模樣,向內用斜木柱在地上,做為支撐。

這樣,石彈的威脅就能減輕一點。

鄧捨命士卒拖拉簡易石砲到垛口前,分給石頭,還以顏色。和麗軍石彈比較,紅巾的又小又輕,聊勝於無。

左車兒貓著腰,過來道:「將軍,這樣下去不是辦法。麗軍炮石兇猛,下雨用不得火攻,弓箭手又少,沒法兒阻擋他過壕。小人帶兵出藏兵洞,到外城腳射他一波吧?」

「外城腳沒有掩護,才擋不住麗軍的石砲。我軍人少,不能輕易犧牲。剛剛開戰,穩妥為上。固守本段城牆就行。」

話音未落,麗軍推出十幾座填壕車,搭在壕溝上,三四架並在一起,寬達一兩丈。大批的麗卒蜂擁過壕,往城下殺來。

城牆前的鹿腳給他們造成了麻煩。盾牌手拚死抵抗飛石、箭矢,刀斧手劈砍鑿挖,清理出幾條通道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