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我來一扣動天地 第十五章 天算(三)

麗軍約定,山口和南營互相之間,早、晚各一報。天亮半日,山口的軍報還不見送來,而這邊派出去聯絡的信使、探馬,也個個如肉包子砸了狗,有去無回。

聯想昨晚紅巾漁場等處的異動,金得培不安起來。他隱隱感到不妙,登上望樓,雨勢減小,沒了壓到頭頂的烏雲遮光,雙城的輪廓清楚許多。

從他這個位置,可以看到在綠巒層田的環繞中,斜雨密織,城牆如帶。城中有幾座細長高聳的突起,料來應是臨時搭建的敵樓、高台。幾條河流蜿蜒如線,從城邊流淌而過,一大片的曠野的西邊,群山綿綿。

三年前攻打雙城,他曾經隨軍翻越過這座山脈。適合行軍的山道只有一條,寬僅可容一車,道旁深林茂木,白日成昏。出山、入山的山口位置,極其險隘。向外擴展開,成一個半截葫蘆形狀的谷地,兩廂峭壁絕崖,高數十丈,大樹橫生,遮天蔽日。地上藤蘿灌木,茂密如纏。誠為可謂兵家所謂六險中的「天牢」之地。

一夫當關萬夫莫開,要想強攻過山,不論是誰,肯定都得付出慘重的代價。幸好,上一次和這一次,他們兩次奪取山口都有天意相助。上一次,有李子春內應,布置在山口的都是自己人;這一次,有大風雨掩護,兼且攻其不備。但是儘管如此,山口軍報言道,還是傷亡慘重。以兩千之眾,險些不能全殲二百紅巾守軍。

也正鑒於此,雖然他表面附和慶千興有關紅巾有可能走山道援助定州的判斷,心裡不信。他不認為紅巾可以輕而易舉地奪回山口,即使奪回,也肯定會傷筋動骨,成了殘破之軍。如此,縱使支援了定州,又有甚麼用?

他更傾向紅巾會走海道。

昨夜紅巾的舉動似乎證實了他的判斷,可是如果紅巾真的是想以港口為突破口的話,山口的守軍為什麼直到現在也沒有軍報送來?

一陣涼風吹卷細雨,斜斜灑落望樓,沾染了他一身。小雨滴順著鐵甲滑落,面上、虯髯濕漉漉的,他渾然不覺。潛心猜度敵人心思。

昨夜來攻南營的紅巾,顯然是疑兵。布置疑兵的目的,無非有二。一則掩護主力行動;二則令對方難辨虛實,拖延時日。假設,紅巾之意圖在掩護主力行動,那麼它的主力在哪裡?漁場?山口?城中?

假設,紅巾之意,在拖延時日。定州遭困兩天了,它還拖延什麼時日?它是守方,處在劣勢,應該急著反擊、急著解圍才對。金得培搖了搖頭,正要否定這個假設,忽然心中一動。

騷擾南營、派軍岸邊、阻隔南北通道。莫非,……他越想越覺得有這種可能,急呼親兵,垂下吊籃。快馬加鞭,趕到帥帳。

來不及等親兵通傳,闖了進去。迎面一股熱氣熏來,卻是因為風雨寒涼,地上潮濕,帥帳內沿邊兒擺了一圈火盆。

「大帥!」

「什麼事?慌慌張張的。」慶千興本伏在桌案上研究地圖,見他急急忙忙的,皺了皺眉頭,抬眼問道。心想,文人任將,就是沉不住氣。

金得培顧不得解釋,三言兩語將自己的猜測講出:「紅頭賊夜間舉動詭異,大帥有沒有想過,很可能我軍攔而不圍的目的已經到達?在我軍重壓之下,它棄城而逃了?」他面帶喜色。

之所以他們築營城外二十里,只攔路、不圍城,一方面固然是因為兵馬不足;另一方面,也希望紅巾會知難而退,自動撤離。能兵不血刃打下雙城,當然最好。

這句話來的突兀,慶千興頓時猜到關鍵,問道:「派去聯絡山口的信使,還沒有回來?」

「我軍派去的不見回,山口的不見來。大帥,通道肯定已經被紅賊斷掉了!兩地消息不通,它就有從中活動的機會。昨夜攻營,末將猜測,它極有可能便是為了拖延時間,掩護主力撤離雙城。」

慶千興站起身,走了兩步,道:「紅賊渠首初來時,舍近處易攻好取之義州等城不要;偏敢以萬人之眾,橫渡鴨綠,深入不毛,奇襲雙城。是有勇有謀、果敢堅毅之將。現在我軍雖然佔了上風,對他有不利,但是眼下局勢,還沒把他逼到死地,……」總結過對紅巾將領的認識,他斷然道,「此人絕不會輕易捨棄雙城,不顧定州,退而遠遁。」

慶千興說的有道理,金得培暫且放下自己的判斷,問道:「那大帥以為?」

「你說的不錯,昨夜攻營,紅賊的確是在拖延時間。但是其目的,絕非逃離,而是為了反擊。昨夜探馬不是來報,果有一軍,約七八百人,從雙城出來,增援漁場?如今南北通道又斷絕,……」慶千興哼了一聲,招金得培近前觀看地圖,「你看。紅賊要反擊,援定州,只有山口、岸邊兩路可走。增援漁場、斷絕山口通道兩處,必然一虛一實。」

「何處為虛?何處為實?」

慶千興沉吟,道:「漁場一路,明為實;斷絕山口通道,看起來為虛。本帥以為,紅賊這是反其道而用之,真實進攻方向,當在明虛暗實的山口。」

金得培不贊同:「山口險地,……」

慶千興哈哈一笑,「人人皆以為山口險地,人人皆以為岸邊好走。你說,換了你,選哪個?」他並非臆斷,有事實根據,接著道,「從表面看,紅賊似乎想走海路。它把大隊分作小股,不一次性派出,一點點地增援,看似是為了隱秘。既然隱秘,又為何不避我探馬耳目?昨夜探知的那路援軍也許不假,但前幾次探知的,絕然不真。」

他輕蔑嗤笑,道:「賊首也算有謀了。攻我南營、增援漁場,拿兩路疑兵,來配合山口作戰。」估算昨夜來攻紅巾到達的時間,得出結論,「雙城紅賊主力,定然已於昨夜出城,攻擊山口。出城的時間,大約便和來攻我營的疑兵相同,當在戌時。」

他的分析有理有據,金得培要反對,無從駁起。他道:「山口險峻,大帥也知道。州縣軍實力雖弱,兩千人把守,綽綽有餘。紅賊膽子再大,……」他不好直接反駁,換了種說法,道,「那是天牢絕地。」

慶千興不和他爭論。紅巾出城,對他來講,無異天上掉下來個大餡餅,航水碰上起東風。昨晚先克雙城的想法,再度冒出頭來。他微微有些興奮,五千人,攻打一座空城,不在話下。

不過不能急。他確信自己的判斷,可想出軍,繞不開金得培,沒有確實情報為依據,不好說服。

他繞過桌案,在帳內走了幾步,叫來親兵:「速遣得力信使、探馬,一往山口,一去漁場。山口有無戰事,漁場紅賊多少,務必探知清楚。」補充,「山口若不能近,繞雙城,探城中軍馬數量。」

雙城軍馬,連帶高麗營,兩千出頭。

鄧舍不嫌人馬少。他攻雙城時,雙城麗軍不也才三千多人?一樣守了一天一夜。雖然現在他用來守城的人馬更少,並且混雜有高麗營;可南面敵軍的人數,也不及他當日的多,只有半數。兩下加減,他有信心,至少可保三四日沒事。

三四天,就足夠了。

文華國早上遣來信使,仍在攻打山口中。麗軍戰鬥力不強,地勢太險。正面強攻難度太大,羅國器獻上一策,揀選軍中跳蕩兒,繞點路,翻到山口背後,鼓噪夾擊,試試有沒有用。

在鄧舍的計畫中,攻克山口、穩守雙城,是最關鍵的兩點。這兩點,有一個出紕漏,就萬事皆休。

說他不焦急,那是不可能的。一個上午,出棚子了幾回。撥調幾架匠營趕製出來,為守城所用的簡易投石車,命送去山口,助文華國攻勢。

左車兒昨夜攻營,親自上陣,累得不輕。回來休息了兩個時辰,精力恢複,跟在鄧舍的身邊。見他憂慮,安慰道:「將軍用不著擔心,小人昨夜攻營,麗軍戰力尋常。白有了弩車、石砲,不敢出營一步。遣了百十騎兵出來,也只敢繞行遠處,拿弓箭反擊,沒有一點兒沖陣決死的勇氣。較之張居敬、世家寶的韃子兵,相差太遠。要不是將軍嚴命,小人真要實打實地去攻,不敢說破營,殺他個烏龜縮頭沒問題。」

昨夜攻營的經過、敵將的反應、敵人的軍器、敵卒的戰力和士氣,鄧舍都問過他。笑了笑,道:「我聽羅同知說,高麗西北面戍卒本來多有缺額,高麗王竊據雙城,怕韃子來找他算賬,強征諸道的濟州人和賤民補充。其心有異,戰力不高也正常。」

「將軍是擔心,麗軍會看透虛實,來打雙城?」

左車兒知根知底,心腹之人,不必隱瞞;鄧舍也實在想找個人說說話,減輕壓力,但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君不密,失其臣;臣不密,則失身;機事不密,則害成。左車兒的級別,尚且不足以知曉機事。

他避重就輕地道:「山口不失,麗軍就不會來攻。」

「那將軍是憂慮麗軍會援助山口?」

左車兒提任親兵隊長前,擔任過的最高職務才是十夫長,戰略眼光委實不怎麼樣。鄧舍沒有不耐煩,耐心解釋:「有我雙城在此,麗軍也不會貿然援救山口。麗軍布下的這個是長蛇陣,而我軍一出山口、一在漁場,加上雙城,三點連成一線,同樣也是一個長蛇陣。

「麗軍的優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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