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我來一扣動天地 第九章 定州(三)

擺在鄧舍面前的有兩個選擇。

其一,放棄攻打定州,立即調回陳虎部。其二,陳虎講三日可破城,再給他三日時間,畢竟,一切都還只是鄧舍的猜測。憑藉他的戰場經驗,他相信自己的直覺;但,相比直覺,更可靠的是情報。

如果真的是高麗人沒有反應呢?一驚一乍,豈不是自亂陣腳。定州到雙城,不過幾十里地,一天可還。退一步講,即使猜測成真,鄧舍認為,一天的時間,也足夠陳虎部撤回。

他接連發出了幾道命令,加強巡弋定州-雙城一線的騎兵力量,同時補充西邊山口的步卒。游騎再多派一倍,從一天三報,改成一天四報。暫停城外築營,全力修葺城牆。

知己知彼百戰不貽,知己不知彼,一勝一敗。目前做不到知彼,最起碼,可以做到知己。

城牆的長度就那麼大,而且已經徵調了數千壯丁;說是暫停築營,五六千士卒也沒辦法全都用得上。小規模的操練繼續進行。

鄧舍人在訓練場地,仍然不得閑。一個上午,探馬、軍報連綿不絕。游騎稟告:西南、西北,平安無事。陳虎第二波軍報送來:定州守軍極其頑強,鏖戰三個時辰,兩度攻上城牆,遭敵人火油反擊,未能入城。

「小人來時,第二波攻擊已經展開。」信使這樣說道。

攻打雙城,鄧舍採用的戰術是連續、不間斷地攻城。他醒來後和眾將總結,都認為效果不錯。故此,陳虎攻定州,依樣畫葫蘆,照搬使用。

「高原的三百人馬,打退了沒有?」

「被我軍趕過了河。陳將軍遣派了兩營人馬駐紮河邊,防止其再來騷擾。」

「河東諸城呢?」

「風平浪靜。」

鄧舍點了點頭,命令他立刻回去給陳虎傳令:「西、南方戒備絕不能鬆懈;築營河邊,甚妥,河上橋樑,盡數焚毀。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令:定州不破,攻城不歇。」城不破,他的心就不能穩。

信使領命而去。

操練場上,三個百人隊,分片訓練,喊殺震天。士卒們隨著金鼓旗幟,擊鼓而進,低旗則趨,擊金而退。旗幟左揮則左,右揮而右,金鼓一同擊打,則豎槍戈而坐。

旁邊一隊,在練習陣型。

軍官在一邊,用不同顏色的旗幟,配合金鼓號角,發出命令。指揮士卒列出方、圓、曲、直、銳五種基本的陣型。時而方陣成圓,時而圓化為銳。稍微複雜一點的,方陣中一隊不動,隔一個人出列,組成外圓內方。

每一次變化,便齊聲大喝一聲。按照鼓點,前進、後退、刺槍戈、豎盾牌。

因為鄧舍在平時行軍、紮營,閑暇時候,經常組織這種小規模的訓練;加上老卒們分散各軍,和新兵朝夕相處,平時戰場的經驗多有傳授。而且,部隊經歷過兩次血戰,僅戰死的就有兩三千人,一大批的弱者、不適應者遭到淘汰。

所以,看起來也是像模像樣。其實,在紅巾中,大部分軍隊搞的都是以戰代練。尤其遼陽等地,一向流動作戰,基本沒有過長期訓練。

殘酷是殘酷了點,效果不錯。沒有什麼能比在生死一瞬間學到的經驗更深刻的了。

中午,鄧舍沒有回府。就在場地邊兒,叫親兵盛來軍中伙食,吃了點。又趕著去檢查城門修葺進度。壕溝已經重又挖開,鹿腳之類也俱栽上,城門換了個鐵皮更厚的,城牆損失不是很大,修了八成,城樓剛造好一層。

看情況,再有一天,就能大致修好。

山西的探馬今天第二次來報:山口安穩,沒有敵蹤。

天氣陰沉得厲害,下午光景,陰暗得如同晚上。鄧舍仰頭觀看。烏雲又厚又重,像是凝固了一樣,風也吹不動。肉眼幾乎都可以看到,它在一點一點地增厚,一寸一寸地逼上城樓。黑雲壓城城欲摧。

將近晚上,河光秀部回來了。沿海三個島嶼盡數佔據。殺敵八十餘,自損三百多。隨軍帶回的除了百匹良馬,另有幾大車的海鹽。遵照鄧舍的命令,他留下了兩隊人,守在島上,等漢軍來接收。

鄧舍強打精神,勉勵誇讚了他幾句。接見立功軍官,撫慰受傷士卒,海鹽入庫,選拔士卒,配上良馬,併入騎兵千人隊。

雜七雜八忙下來,早已入夜。

山西第三波探馬又來報告:依然無事,一個高麗人也沒見到。越是如此,鄧舍反而越是不能放心。他等不及陳虎的軍報,乾脆從府中出來,上了城牆。風很大,夜很黑。城牆上掌起火把,插在垛口上,遠遠看起,圍繞城池一圈。

陰雲之下,整座城,彷彿被一條火龍盤繞,火光衝天。

城牆邊兒,壯丁、匠營的工匠們連夜趕修。城外不遠,士卒們操練的喝喊,被大風颳得七零八落。鄧舍極目遠眺,烏黑黑的夜色,籠罩四野。隱隱可見田間的麥苗、樹木浪濤似的,起伏不定。遠山矗立,沉默壓抑。

定州的城池,鄧舍沒有親自看過。派陳虎出發之前,找來雙城士紳,曾仔細詢問。其高度不及雙城,城牆的厚度也不如,防城器械雖然不知,從以上各方面推測,肯定也比不上雙城。士卒們又有了一次攻城的經驗,破城應該不難。

陳虎的軍報,卻遲遲不來。鄧舍負著手,焦慮、焦灼,風吹得烈,脖頸上的傷有些發疼。

「風太大了,說不好要下雨。將軍,回府吧。不放心城牆修建速度的話,小人留下來監看。」說話的,是他的親兵隊長,名叫左車兒。也是上馬賊的老兄弟。

鄧舍沉默片刻,點了點頭。再往西南、西北看了幾眼,剛要轉身,有人叫道:「將軍,你看。」

一點火光,由遠而近,賓士到了城下。

是陳虎的信使。

「定州漢人、渤海等族貧者,聞將軍分地雙城,納降內應。城破,斬七百級,俘四百二十。陳將軍口信:末將幸不辱命,依將軍先前命令,留一軍守城,明日還。」

聚集的烏雲,劈拉拉驀然划出一道閃電。鄧舍心頭,千鈞重壓頓輕。他剋制著喜悅,扶起信使,賞賜酒肉。傳令:將捷報傳遍城中。勝利,不但可以鼓舞士氣,也可以增強高麗人的敬畏。

轉頭西望,再有一個時辰,今日第四波探馬,就到規定的來報時間了。只要探馬報來一切無恙,稍用時間,整治定州,將之和雙城牢牢連成一線。再下些功夫,擴展到東北方的女真之地,用洪繼勛的計策與之成援。以線牽面,高麗,他就算是站穩了腳。

他兩天一夜沒睡,最擔心的事情有了結果,精神放鬆,困意涌了上來。著實支持不住,吩咐親兵,無論探馬來不來,一個時辰後,就把他叫醒。回了府中,剛挨著枕頭,就睡著了。

窗外的冷風,猛烈地卷襲著窗紙。呼嘯著、咆哮著,就像是一個發怒的猛士,舉著刀劍,衝擊敵人的陣營。

一次又一次的戰鬥,滿山遍野的赤幟,裹著紅巾的士卒,吶喊著從他身邊如潮水般朝對方的敵人衝去。箭如飛蝗,狂風大作。文華國掂著金光燦燦的大鎚,仰天大笑,對他說,將軍,這是勝候之風。到處都是血,屍橫遍野。

場景倏忽轉換,黃河泛濫,赤地千里。毒日高懸天空,一群人圍著個腦漿迸裂的小孩兒,目光狂熱,流著口水。鄧舍看到了楊萬虎。他赤著膀子,和無數個衣衫襤褸的饑民,瘋狂地向空中投擲人頭,他們在狂聲地喊叫著什麼,鄧舍聽不清楚。

他冷汗淋漓。他忽然發現,紅巾的敵人,竟然不是元軍。就像是一地無邊無際的紅雲,他們沖向了對面,那同樣無邊無際的饑民組成的黑雲。

他想制止他們。他焦急萬分,沒一個聽他的。他不知道怎麼辦才好,每個人對他都視而不見,就像是他根本不存在一樣。他忽然想到,他本來,就不是這個時代的人。就連文華國,也似乎不能看到他了。

他頹然。他傷心,他感到了痛入骨髓的孤獨。可他又痛苦,又憤怒,為眼前看到的一切。天空滾起了一陣炸雷,他受了驚似的,猛然仰起頭,是的,他要質問它,他要質問天。你怎麼能這樣?把他丟在這裡,讓艱難求活,讓他看這一幕幕的人間慘景,卻又讓他無能為力。

他看到了鄧三,巨大的臉,浮現在天空。望著他,慈祥地笑著,雙眼中充滿了暖愛、牽掛。驀然間,鄧三像是看到了什麼,他的神色忽然變得緊張起來,嘴急速地張合,想告訴他什麼。

可鄧舍聽不到。又一聲炸雷,紅巾和饑民沖在了一處,他們沒有戰鬥,他們擁抱在了一起。無數個人,或許有十萬,或許一百萬,或許全天下的人都在了這裡。他們仰著頭,沖著天,舉起手中的兵器,如密林;更大的聲浪,如怒海;他們異口同聲地在高喊,一波波震向天空,驚天動地。鄧舍聽清楚了。他們在喊兩個字,他們在喊:「求活!求活!」

「將軍,將軍!」

一陣急促地喊聲,把鄧舍從夢中喚回。入眼,是左車兒焦急的面容。睡意頓消,鄧舍撐起身子:「怎麼?」

「通往定州的道路,被高麗人切斷了。」左車兒閃開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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