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我來一扣動天地 第七章 定州(一)

百戶軍官,大多是鄧舍在守營之戰後親自提拔的。他們服從鄧舍的命令,而且地位較高,對未來的發展,比士卒們上心。誰也不想吃敗仗,立不住腳,丟掉辛辛苦苦拿命搏來的官職。輕重厲害講到,應該不會有人反對。最多,一人賜一個高麗女子,允許他們享受三天就是。

士卒們想的,幾乎都是過一天算一天,快活一天總好過苦一天。忽然剝奪掉他們的享受,又收繳戰利品,可想而知,必然激起不滿。

鄧舍考慮到了這一點。和文、陳等人籌商出兩個辦法。

首先,推遲築營,以百人為單位,分隊集合開憶苦大會;通過憶苦,適當誇大當前的發展形勢,喚起他們對未來的希望;同時,略微講一下目前遇到的困難,給其一定壓力。

其次,在物質上許願。攻城一戰,功勞簿他才批准,還沒賞。厚加賞賜,再挑選幾個斬級多的,仿百戶規格,賜高麗女子,任其享用一天。承諾,凡是以後戰功積累到一定程度的,享受同等待遇。其他的高麗女子,一概交由總管府,遣散回家。

做完了這兩個步驟之後,再推行收繳令。

眾人討論半晌,沒補充的了。鄧舍下令,按這個章程,給一天的時間,各千戶負責,自去辦理。他很想留下來親自監督,脖頸上的傷得換藥,再三交代,留了隊親兵督辦,打馬回府。

他住的地方,本為李成桂祖宅。數代經營,十分豪侈。他現在記起來李成桂是誰了,停馬府前,仰臉瞧了會兒門上的橫匾。感觸萬千。

他曾開創了一個王朝,連綿數百年。在朝鮮的史書上,他是個蓋世英雄,而現在知道他英雄事迹的,只有自己。鄧舍摸了摸傷處,暗嘆一聲造化弄人。

吳鶴年也陪著抬頭,瞧見橫匾上兩個大字:李府。懊惱不已,連連自責:「小人考慮不周,考慮不周。將軍勿怪,小人就去找人摘下它,換一塊萬戶府的匾掛上。」

鄧舍搖了搖頭:「掛著吧。」

他要用這塊匾提醒自己,默默無聞的不一定不是英雄;顯赫一時的,很可能不過過眼雲煙。

進了門,他問:「李成桂的家眷在哪裡?」

「男丁全砍了頭;女的,王夫人說,留下給將軍過目。大約見將軍忙碌,故此一直不曾對將軍提起。」

過目的意思,無外乎中意的納入帳幕。滅人城,奪人妻,紅巾中不少將軍喜好這調調兒,王士誠便是其中之一。究其根本,這心態又可分為因征服、或因仇恨兩種類型。

王士誠屬於前一種;文華國屬於後一種。他痴迷官家元配,像永平達魯花赤、劉總管老婆那種,鶴髮雞皮,征服感再強怕也下不了手。他樂此不疲,無非潛意識中,仇韃、仇官心理作怪罷了。

鄧舍理解,不代表他有興緻,他有更重要的事去做。再仰頭瞧了眼橫匾,道:「過目不必了。養在後院,不許虧欠侮辱。」吳鶴年應命去了。

轉入樓閣,換過傷葯,鋪開洪繼勛獻上的地圖。他看了不下十遍,上邊每一處山峰、每一條河流、每一個島嶼、城鎮,早就深深印在了他的腦中。

手指順著地圖上標記的道路,他細細觀看。遠處營中,集合開會的糟亂,隨風傳入室內,被城裡各種人籟一衝,變得很淡。房間里挺靜,手指摩擦紙張,發出微微的聲響。

占雙城已經四五天了,但是對下一步的攻略方向,他卻一直拿不準主意。

東、北邊,無須考慮,沒高麗人的勢力,皆為女真之地。人口少、土地貧瘠、地勢險峻、天氣嚴寒,完全沒佔取的價值;南邊,十幾里外便是海;需要考慮的,只有西邊。

究竟是西北方,還是西南方?他沉吟不能決定。

西北方的好處在,城池多為高麗這幾年才佔據的,控制力不強,且奪取了,給高麗造成的壓力、影響不大;西南方的好處在,土地肥沃,戰略位置重要,但會給高麗造成重大壓力,可同時也有利下一步的發展。

風吹動窗戶,吱吱呀呀。鄧舍的手指在地圖上輕輕彈動,權衡利弊,一再斟酌。個人前途、上萬人的命壓在他的肩膀上,無法不慎重。又拿出筆記,翻看以往記錄,希望可以得到一點啟發。

他沒想過找文、陳諸人一起商議。並非獨斷專行。他是主將,得有自己的見解,否則軍議一開,全聽別人說,成什麼樣子?當然,真要是軍議上,有人提出更好的建議,他也會欣然從之。

看得眼都累了,仍然無法定奪。索性推開地圖,來到窗前,負手遠望。

吳鶴年組織了人,將火燒過的地方,一一掩蓋。城中看起來順眼許多。街道上,千餘老弱,頭頂水盆,手挽飯筐,正在往城門去,給修繕城牆的壯丁們,送水送飯。沿路有輪崗士卒維持隊列秩序。

遠遠望去,城門、城牆上下,人群如蟻,一個熱火朝天的場景。

城門口的人頭京觀才收。黑色的血漬,深透地中,引來大批的蠅蟲,嗡嗡不絕。壕溝、鹿腳之類,才修葺完畢。城門鐵皮包木,新做了一個。火炮、火銃攻擊過的西城牆處,聚集了不少的民工,在士卒的監督下修復城牆。煙土飛塵。

天氣不熱,活兒太重。民工光著膀子,汗流浹背,大多穿著只到膝蓋的燈籠褲。士卒們語言不通,看到不滿意的地方,也不言語,舞動槍桿刀柄,沒頭沒腦地砸下。時不時有被打得頭破血流,跌倒在地,弄一身泥土,不敢言聲,默默地爬起來,繼續幹活。

三天的屠城,給他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才收起的京觀,更是叫他們不敢起一點反抗之心。

這就是亂世,這就是亂世。

鄧舍注目良久,他想了很多,轉過身,手指重重按在了圖上一點,下了決定。

方針定下,細節決定成敗。趁文、陳等人沒到,鄧舍再次扒拉著地圖,仔細研究道路、山川,推算西北、西南各城可能的動向。如果有城池出兵相助,該怎麼辦?如果真的才一出兵,高麗人的大軍就來了,怎麼辦?如果定州防守頑強,攻之不破又怎麼辦?

一條條,都得列出對應方案。他全神貫注,沉浸其中。連侍女們給他端來了午飯都不知道。直到文、陳等人趕來,被他們的腳步聲驚動,才把目光從地圖上收回。

伏得久了,脖子酸疼。又不敢扭動,他彆扭地把手伸到腦後,揉了兩下。侍女乖巧地來幫忙,他揮揮手,命令她們把飯端下去,不聽召喚不得進來。問諸將:「憶苦大會開得怎麼樣?」

「氣氛熱烈,開的不錯。」陳虎回答道,有過一次經驗,舉辦起來,得心應手。

鄧舍點了點頭,把地圖向前一推,道:「諸位來看。」

桌案太小,眾人站不下,圍了兩圈。陳虎領會了鄧舍的意思,問道:「將軍是想商議下步行止?」

「不錯。」鄧舍在雙城以南海域上划了一圈,討論戰略大計之前,先辦點簡單的,他道,「沿邊海島,多有鹽場、牧場,是時候攻佔了。」

雙城周遭的縣鄉,陳虎在他昏迷時,就調兵佔據了。只是沿海島嶼不曾攻佔。他本想等營地築成,再做打算,既然下步攻勢已經決定,乾脆一併佔領。

眾人沒意見。士卒的軍餉中,鹽也是一個組成部分,得一個鹽池,當然很好。更別說還有牧場了。

「小人願為先鋒。」李和尚昂首,主動請纓。

鄧舍誇讚兩句,不過奪海島,他不打算使用漢軍。人縫裡瞧見擠在後邊的河光秀,叫他到得近前,道:「養兵千日用在一時,河將軍,這一仗,交給你吧。」

河光秀挺起胸膛,慷慨激昂:「將軍放心,小人親自上陣,一定不給將軍丟臉!不瞞將軍說,小人軍中,士卒們早急得嗷嗷叫了。」他不知從哪裡搶來一部鬍鬚,黏在嘴上,沾得不牢,一說話,滿嘴亂顫。

鄧舍瞧著好笑,怕他尷尬,轉開視線,道:「情報得知島上高麗駐軍不多。你部沒經過血戰磨礪,為了減少傷亡,我會撥調幾個有經驗的軍官,暫時協助你指揮。至於渡海所用船隻,不用現造,可以徵調沿海漁村裡的。」

高麗軍沒老卒做骨幹,戰鬥力的確不怎麼樣。加上又是從沒接觸過的搶灘作戰,傷亡肯定會不小。

鄧舍考慮得很周到,一股暖流在河光秀的心中升起,他眼圈一紅,哽咽著道:「將軍比小人的爹娘待小人還親,小人,小人……」像是什麼東西卡住了喉嚨,他激動得嘴唇顫抖,說不下話。

他卑賤之極的出身,沒受過別人好眼色看待。投降之後,鄧舍卻絲毫沒有歧視,對他向來溫言溫語,不曾侮辱打罵,官職還給他一個勁兒地往上升。對比以前,不啻天堂。他這幾句話,確是真情顯露。

文華國受不了他的肉麻馬屁、哭哭啼啼,瞪了眼就要發火,鄧舍用眼神制止住,撫慰河光秀兩句,道:「你先下去準備,收繳令一畢,就立即出發。」河光秀跪下來,重重磕了幾個響頭,揉著眼出去了。

「對這等棒子閹人,將軍也客氣。該打就打,該罵就罵。沒得在俺們面前肉麻噁心。」文華國很不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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