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我來一扣動天地 第六章 肅紀(三)

破城後,士卒們普遍有一種征服者的心態。軍中用黑話,形容高麗人為「兩腳羊」,意為生殺予奪,任所欲為。三天的屠城,更是驕縱了這種心態,使之發展到了一個頂峰。

人都是感性的動物,說屠城就屠城,說封刀就封刀,沒幾個人可以乾脆利索地做到。鄧舍封刀令雖下,陽奉陰違的大有人在。那三個被砍頭的,只是倒霉鬼罷了。

次日一早,鄧捨去送文華國、陳虎出城。他幾乎懷疑自己到的不是軍營,轅門之內,到處堆積各部搶來的東西,小到鍋碗瓢勺,大到木質傢具。東一堆,西一簇,把不寬的營道擠的越發狹窄。

走沒多遠,橫七豎八的細繩穿過道路,系在隨便插豎地上的木樁上,上邊搭滿了形形色色的衣物。大多是士卒搶了新的之後,換下來的舊的。他們大多務農出身,日子窮怕了,不捨得扔,洗一洗,留著換替。麻罩褡膊之間,花花綠綠的竟還有不少女子的衣服。

幾頭豬羊,不知從哪裡拱了出來,渾身的泥水,哼哼唧唧地穿過道路,兩個軍官叫罵著,自後邊追趕。看到鄧舍、文華國等人,忙停下腳步,行個軍禮,又跑著去了。一派烏煙瘴氣。

文華國呵呵一笑:「狗日的,連頭豬都看不住。」接著翹起大拇指,朝鄧舍稱讚,「不過這倆小子打仗不錯,守營那晚,左邊那個一個人砍了三級。」聽語氣,這兩個軍官是他的部下。

要說這種情況,鄧舍不是沒見過。紅巾軍中比這更離譜的也有。可那是別人的軍隊,他以前看著也沒什麼感覺。現在這是自己的軍隊,立身保命的根本,觀感截然不同。

他壓著火氣,指著繩子上的女子衣服:「誰讓掛的?」

文華國瞧了一眼,大大咧咧地道:「屠城時候,搶了些高麗女子,大概是哪個憐香惜玉的兄弟,不捨得叫女人打扮骯髒。」說著左右打量片刻,吧唧了兩下嘴,搖了搖頭,「是看著不太順眼。」揪過來一個親兵,「去,看是哪個狗日的掛的,他娘的趕緊給老子扯下來。」

從文華國的話里,鄧舍聽出了一層潛在的意思,他轉過頭,問:「營里有女人?」

「還用說?」文華國奇怪地瞅了瞅他,紅巾歷次破城,哪次不是這樣?

「有多少?」

「沒算過。」文華國還要再說些什麼,陳虎打斷了他,介面道:「也不是很多,四五百個吧。大部分是百夫長以上自留的,其他士卒們搶來的,小人集中起來,專門立了一個妓營。」指了指右前方,「就立在了哪兒。」

順著他指的方向,隔著一堆堆的戰利品,幾個營帳後邊,用木柵欄圍了一圈,裡邊大大小小几十個帳幕。每個帳幕前,都排著長長的隊列,最前邊擺著個桌子,坐一個軍官。每一個進帳幕的士卒,都得交給他一點東西,錢也可以、物也可以。

這種情景,即使在紅巾中也從未曾見過。他揉了揉眼,確定自己沒眼花,一時哭笑不得,問:「誰的主意?」

文華國推出羅國器,親熱地拍著他的肩膀:「老羅提出來的,真是個好主意。將軍,才兩天,軍需庫就收了,……多少來著?」轉過頭,問趙過。

趙過管軍需的,道:「折算銀子,差不多三千兩。」

羅國器謙虛一笑,不敢居功:「昔日管子設女閭,目的之一,便是征錢以歸國用。我軍在艱難中成軍,遠道而來,軍庫甚不豐裕。故此小人靈機一動,不過是揀先賢牙慧,沒甚麼可誇的。」

鄧舍抓了抓手中馬鞭,看著他們一副自居有功而不驕傲的樣子,險些劈頭蓋臉地抽過去。身處危地,如漏船行水,隨時有傾覆沉沒的危險,他們卻還有心思搞這些東西!勉強克制住怒氣,道:「傳令,叫士卒們散了罷。下午出城,也該整頓集結了。」

「時間還早。將軍你是不知道,狗崽子們搶的東西著實不少,說是一半交公,能交三成就不錯了。他們留著錢沒甚麼用,咱給他們提供享樂,一則犒軍,二來收錢到手,對下一步的招兵大有幫助。」

文華國說的頭頭是道,他的想法代表了諸將的主流意見。既然打算在高麗發展,招兵買馬肯定是必需的,要招兵,就得有錢。雙城府庫窮,沒繳獲多少,只好另想辦法。故此,羅國器一提設置軍妓,無不贊同。

「諸位,要分清主次。現在的關鍵不在招兵,在立足。」鄧舍抓馬鞭的手指,捏得都白了,他不願發火,一再按捺,給諸人分析道,「我們才攻下雙城,就像人,兩條腿才能走路。當務之急,不是招兵、更不是斂財。而是得趕緊築營、修城,安撫城內,定下一個目標,攻佔奪取,如此一來,兩城成犄角之勢,方才穩當許多。」

眾人聽了,紛紛點頭。羅國器偷瞧鄧舍神色,覺出不對,忙道:「將軍明見萬里,小人自愧不如。聽將軍一說,設置軍妓的確不是時候。小人這就去,集合本部,請將軍訓話。」

鄧舍叫住了他:「傳令百戶以上,有留女子者,一概交出,不得私藏。」

羅國器邁出去的腳,又落回原地。他倒不是反對,但是耳聞目睹,一個月來,大概了解了眾將的脾氣,知道肯定有反對的。鄧舍,他不敢得罪;文、陳諸人,他不願得罪。

果然,文華國第一個不樂意,他嚷嚷:「將軍,罷了軍妓就是,百戶們就讓他們樂乎樂乎吧。兄弟們苦了一兩個月,難得輕鬆,這個命令太不近人情了點兒。」

李和尚跟聲道:「將軍有傷,這幾日不曾下到營里。弟兄們真是苦得壞了,都說,辛辛苦苦跋涉千里,拼了命不要攻下雙城,能有現在的享受,死了也值。」

鄧舍環顧一圈,除了趙過、張歹兒之外,其他的人不是附和,就是默認一般的不做聲。掌軍一來,頭一回出現他的命令不為大多數人贊同的現象,頓時意識到了情況的嚴重性。

他沉默了片刻,問道:「百戶以上,私留女子的有多少?」

「十之六七。」陳虎答道。

「千戶以上呢?」千戶以上,俱在鄧捨身邊,除了趙過、張歹兒,都留的有。連河光秀都搶了一個,美其名曰「暖腳物」。

鄧舍不再說話,催動坐騎,丟下諸將,繼續往前走。諸將面面相覷,就算木頭人也猜到鄧捨生氣了。氣氛變得尷尬、壓抑起來。一個個跟在其後,誰也不敢大聲說話。

陳虎比較明白鄧舍的心情,他趕上去,道:「將軍是不是顧慮敵人如果現在來襲,怕我軍士氣不振,抵擋不住?」

鄧舍冷笑了一聲:「抵擋不住?我看,是頓時崩潰。」馬鞭揚起,在空中指點軍營,「將軍們左擁右抱,百夫長春宵帳暖,十夫長改行烏龜,士卒排隊嫖妓。」仰天哈哈大笑,「可笑、可惜。」

跟他一起來的吳鶴年識趣,湊上來問道:「將軍可笑甚麼?」對這群武夫,他一向沒好感,平時不敢得罪,難得見一個鄧舍訓斥他們的機會,卻不肯放過。

「我可笑洪先生所講:聲威虛名,終究南柯一夢。明日江邊,怕就是將軍喪身之地。當初我還不信,今日一看,竟是字字無虛!」

「將軍可惜什麼?」

「可惜的是,洪先生出外辦事。」鄧舍摸了摸自己的腦袋,瞥了眼諸將人頭,「這十幾顆大好頭顱,一股腦兒掉下來時,他卻是看不到了。」嘆了口氣,「早知今日,何必豐州突圍?」心中傷感,「還不如當時就勸我義父,棄了眾人,趁機會一路轉回故鄉,也不至於今天陰陽相隔,相見不得。」

文華國吃受不住,打馬趕上,一把拽住鄧舍韁繩,叫道:「舍哥兒!何必說這些話?老當家陣亡,兄弟們誰不傷痛?」

「傷痛?我看眾位高興得緊。死到臨頭,還個個忙著享樂。」撥開文華國的手,鄧舍嗤之以鼻。

對部下,一味的發火不行,他完全可以憑藉將令,強行實施收繳,但暫時的壓制,最終必然導致更強烈的反彈。所以,一看到反對意見占多數,他就立刻改變了主意,用先激將、再說理的辦法,來讓他們心服口服地接受命令。

文華國漲紅了臉,他最聽不得人說他貪生怕死、貪圖享樂,惱怒道:「無非是些娘們兒,舍哥兒你說怎麼辦,俺便怎麼辦就是。」

羅國器打圓場:「將軍所慮者遠,所謂勝不驕,是該如此,是該如此。」

黃驢哥一直跟在最後,多日來,他覺得自己越來越像聾子的耳朵,擺設一樣了。眼見鄧舍、文、陳意見不合,幸災樂禍,忍不住開口火上澆油:「游騎放出了一百里,有點兒風吹草動,我軍肯定能提前得知。敵人一來,再做準備也不遲。依小人之見,文將軍說的也對,放寬幾天,再讓兄弟們高興高興。也顯得將軍仁義。」

說完了,他就後悔,圖一時嘴快,千萬別壞了日後大事。忙偷覷鄧舍,發現他連瞧都沒瞧自己一眼。放心之餘,遭輕視的恥辱感,又騰騰升起。他暗自咬了咬牙,且騎驢看唱本,走著瞧。

不但鄧舍,他說的話,包括李和尚、羅國器、關世容,沒一個重視的。幾人之中最無所謂的,應該是關世容了。他不好女色,但他的族人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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