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我來一扣動天地 第三章 扣城(三)

陸千十二沖入的,並非真正的城門,而是瓮城。

入得其中,抬眼三個大字:萬人敵。這三個字高掛在一道護門牆上,牆高數丈,幾十步長度,矗立眾人馬前,擋住視線,看不透牆後虛實。瓮城的門,按照慣例,和正城門開得方向不一樣。也就是說,陸千十二是從偏西的地方沖入的瓮城中,但是真正的城門,可能在偏東,也可能在偏南、偏北。

這卻難不住陸千十二,有洪繼勛的城防圖,他知道城門的具體方位。欲待繞牆而過,地上遍布拒馬、鹿腳、鐵蒺藜,行動不得。當先一個百人隊,跳下馬去搬拒馬,沒搬兩個,聽見一陣吶喊。

眾人舉頭四觀,瓮城兩邊牆頭,火把晃動,敵人把大炮推了上來。高麗弓箭手密布,矢石齊發。牆下有藏兵洞,掀開石板,鑽出數百刀斧步兵,一擁而上,上砍人胸,下劈馬腿。

陸千十二兩面受敵,遮掩不住。

好在突入瓮城中的騎兵只有二三百人,輾轉間還算靈活,丟下十幾具屍體,狼狽退出。鄧舍在鼓樓上觀見,心中一沉。連著鏖戰一天一夜,死傷七八百人,好容易突入城中,再攻不進去,對士氣會有很大的打擊。如果這一次沖不進去,再組織進攻的話,勢必也會受到影響。

真要到困軍城下那一步,等到雙城周邊州縣緩過神來,可就處在危局了。

通過來時觀察,他判斷敵人駐紮在各個州縣中的兵馬,都不是很多。聯絡、集結、統一調度,大約需要十天左右。而如果從王京調軍,時間會更長一點。也就是說,他有十天的時間。就糧草來說,最多半個月,必須攻下雙城。

洪繼勛講攻城只需三天,他定了六天。紮營一天,又連著攻城了一天一夜;天一亮,可就是第三天了。

他扔下鼓槌,再凝神去看張歹兒。受到城門破了的振奮,爬上城牆的紅巾穩步增加。這會兒達到了四五十人。但是戰的很苦,地上一片屍體。如果不能在城門更進一步,他很擔憂這些奮戰城牆的士卒會失去士氣。

氣可鼓,不可泄。他決定,親自帶軍,再入瓮城。

「主將之責,在鎮守中央,指揮諸軍。豈可輕身入險?倘有不測,全軍不保。」洪繼勛連連勸阻。

「城門一失,城牆也肯定保不住。大好局面,毀於一旦。若再戰,必損我士氣,反使得敵人自傲。」鄧舍指著攻城的幾千軍馬,道,「先生,你來說。振奮士氣,最好的辦法是什麼?」

洪繼勛默然無語。

陳虎聞訊馳馬歸來,一樣阻擋不住。趙過本在後營休息,聽說之後趕緊起來,一定要陪他一起入城。整束盔甲,帶了幾十個親兵。鄧舍馳騁出營。軍中知道主將親自上陣,洪繼勛帶頭為鄧舍助威,齊聲呼喝:「斷竹、續竹;飛土、逐敵!」

城牆上張歹兒看到鄧舍親自衝到,不知哪裡冒出一股力氣。他避開李成桂的長槍,撞入高麗士卒堆里,大刀換回長槍,連刺帶挑,挑起兩三個士卒,扔下城牆。

想起鄧舍的提拔之恩、賜槍之情,他又是愧,又是惱,睚眥俱裂:「臨敵不破,致使主將上陣,我輩之辱!眾將士,敢不以死相許。」

他們在城牆上戰鬥足有一刻鐘了,換了平常新卒,早立不住腳。一來張歹兒勇悍,二來這些降卒訓練有素,受到重賞、鼓聲、長官的竭力約束以及鄧舍千方百計地激勵,這才死死守住了城牆一隅。

逆水行舟,不進則退。既然他們守住了,敵人自然就開始守不住。

鄧舍衝到城門前的時候,城牆上士卒已經增加到了一百來人。圍成十幾個圓陣,步步推進,將佔據的範圍擴大了僅存的另一個雲梯前。接應這個雲梯上的士卒上城。

李成桂不再去尋張歹兒邀斗。他本來抱的念頭就是擒賊先擒王,既然發現敵人有更大的官兒來到城前,他當然不會放棄這個機會。

上城牆的紅巾雖多,高麗士卒更多。姜忠祥調集四五個後備隊,湊了七八百人,組成幾十個銳角陣型,長槍在前,刀斧在後,一波波地衝擊紅巾陣型。兩邊將士刀斧見刀斧,槍戈碰槍戈。傷亡都很大。

鄧舍路過楊萬虎身前時,呼喝一聲:「烏頭,還能不能再戰?」烏頭是楊萬虎的小名,聽陳牌子說過。

楊萬虎一聲不吭,踢開給他裹傷的士卒,掂起大斧,追在馬後。陳牌子急忙召集散在城樓前舉著盾牌保護城門的流人,緊隨其後。陸千十二羞愧難當,一馬當先。驅散來搶城門的高麗士卒,二度攻入瓮城。

鄧舍指揮騎兵排列入口處,張弓搭箭,瞄著上下。楊萬虎等人撐起盾牌,滾入城內,用刀斧破壞地上鹿腳、拒馬。高麗士卒又現身牆頭,才一露頭,鄧舍就令箭矢齊發。頓時射中了一大片敵人。他們射敵人弓箭手,陳虎冷靜地只射炮手。

他箭術好,距離又近,儘管有盾牌掩護炮手,但只須露出一點縫隙,他射出的箭就能鑽入,射中持盾的人。盾牌一落,敵人的炮手暴露無遺。如此這般,連著射死了兩個炮手。

藏兵洞里又鑽出高麗士卒,楊萬虎分領一支人馬,逼得他們進不了一步。陳牌子繼續破壞鹿腳。兩隊抬著撞車、抱著柴草的士卒,舉著半截船,在下了戰馬的陸千十二等人保護下,繞過了護門牆,找著敵人城門。重演破瓮城城門時的一幕。

城門未破,地上鹿腳先凈。

趙過縱馬衝出,賓士瓮城之中。所過之處,敵人士卒無一合對手。楊萬虎極不服氣,兩人比賽一般,一個馬上,一個步下,驅殺的敵人喊爹叫娘,殺了個落花流水。

鄧舍神采飛揚,橫槍在馬,揚聲大笑。

掌軍以來,他的心越來越硬,笑的次數卻越來越多。他發現,這是一個可以很好地掩飾自己內心活動的武器。同時,還能使部下摸不透他的虛實,對他保持信心。洪繼勛說一軍的主將,責任在坐鎮、指揮,只對了一半。鄧舍總結親身的體會,認為主將最重要的作用,是穩定軍心。只要還能得到士卒的信任,那麼,再大的困難也可以克服。

大笑間,他瞥到一個身影在瓮城城牆上閃過。年輕英武,盔甲鮮明,他記得這個人,洪繼勛介紹過,叫李成桂。這個名字真的很熟,他下意識地走了一下神兒。忽然聽見破空之聲,一支箭矢突然射到他的面前。

他閃身避過,第二支箭接踵而來。這次射得卻是戰馬,正中坐騎左眼。戰馬吃痛,嘶鳴著舉蹄跳蹦,鄧舍猝不及防,摔下馬來。親兵們慌忙跳下馬來去救,亂成一團里,陳虎穩坐馬上不動,搭箭去找放暗箭之人。

第三支箭,不停歇地奔來。鄧舍地上一滾,終究沒躲得過。箭矢鑽過頭盔和盔甲的縫隙,射進了他的脖子。

鮮血濺射出來。鄧舍大叫一聲,伸手去拔。一個親兵跪在地上,拽住了他的手。一旦拔出,這會兒沒軍醫在邊兒,失血過多的話,必死無疑。

鄧舍兩天兩夜沒合眼,又受此重創,支持不下去,眼前一黑。隱約看到趙過焦急地賓士回來;聽到陳虎憤怒地吼叫,似乎在說,城破之後,屠城三天。

他舉起手,試圖制止陳虎的衝動。力氣不足,胳膊頹然落下。

鄧三、無數上馬賊、紅巾軍里死去的老兄弟,他們栩栩如生的面孔,或遠或近地出現在虛空之中,音容笑貌,恍若眼前。焚燒的村郭、奔跑哭泣的平民、無數的敵我士卒廝殺在平原、高高的城池上,他居高臨下觀望蒙古人的圍城軍隊。掙扎求活的十年,在這一刻竟是如此的清晰。

我就要死了嗎?他問自己。我不能死!還有很多事,我未曾去做。求生的慾望無比強烈,可他太累了。他似乎聽見鄧三在他耳邊柔語輕聲:舍哥兒,趁著這個機會,好好休息一下罷。最後一個念頭,是千萬不要屠城。

城還是屠了。

鄧舍醒來時,發現躺在一張錦繡大床上,鋪蓋絲綢條褥,床外掛著黑貂暖帳。帳內溫暖如春,一股細細的甜香,若有若無。他渾身軟綿綿的,用手摸了摸傷處,包紮得妥妥噹噹。

他吃力地抬起手,掀開了暖帳。

入眼畫梁雕棟。鏡架、盆架、瓷瓶、獸鼎,諸般擺設,富麗堂皇。桌案上紅燭高燒,燭台上厚厚地積了一層燭淚。一個香爐裊裊地燃著青色煙氣,兩個十四五歲的黑裙少女,站在旁邊。看到他醒了過來,一個轉身跑了出去,另一個手足無措地站了片刻,才想起來跪倒在地,頭也不敢抬。

很快,門帘一掀,王夫人走了進來。她著件高麗女裝。短襖緊小,緊緊貼在上身;白羅裙描金花線,又肥又長,系在腋下,裙幅拖曳地上掩住鞋襪。

她面容憔悴,似乎幾天沒睡,看到鄧舍在望她,流露出衷心的喜悅模樣。她快步走到床前,麻利地系好暖帳,蹲在床邊,用手去摸鄧舍的額頭。

鄧舍想躲,使不上力氣。覺得她的手涼涼地一觸,聽見她道:「謝謝觀世音菩薩,總算不燒了。」又殷勤地問,「將軍肯定餓了,想吃點什麼?湯還是羹?將軍身體太虛,來碗人蔘鮮湯吧?」不等鄧舍說話,站起身,指使一個少女出去通知廚房,從盆架上拿起毛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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