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亂世豈有人間路 第三十四章 一虎(一)

用過飯食,鄧舍隻字不提王士誠。什麼都好說,牽涉戰略、大局,半點休想通融。他好言撫慰王夫人,略微講了講諸將軍士一致要求往東北方向去。軍令早下,開拔在即,改是沒得改了。

「若是娘子願意,屬下倒可以挑些士卒,再護送娘子北上。」

鄧舍話沒說完,王夫人堅決拒絕。她怎肯重蹈覆轍,要是再來一次林中吃肉,駭也把人駭死了。她漸漸冷靜下來,女人天生的敏感,叫她感受到了軍中的不同。

鄧舍似乎沒什麼變化,但諸將對她的態度大不一樣。方才她初進大帳,除了鄧舍,沒一個起立相迎;諸將離開,包括李和尚在內,也都只向鄧舍恭敬行禮,沒一個理會她。

她人不笨,隨軍既久,很快猜到了此中原因。鄧舍接連大勝,一克永平,再破元軍,所以在諸將、軍中豎立起了威信。鄧舍破大寧軍馬的消息,傳遍遼西,她在來的路上,有所耳聞。流民口中,傳得神乎其神。

思及此節,沒來由的,她驀然感到一陣恐慌。親近盡死,她目前可以依靠的人只有鄧舍一個。就如藤蘿渴求大樹,盲者渴望光明。鄧舍就是她的樹,就是她的光。

再往深處想。

雄踞山東,麾下百萬,形同一方諸侯的毛貴,在這亂世之中都不能自保。忽然一朝,身死泯滅。而她的夫君王士誠、哥哥續繼祖,聲威遠遠不如。和他們最後一面,見在城破之前。至今消息全無,是死是活,概不知曉。

她不得不往最壞的地方想,如果王士誠、續繼祖突圍失敗,已經死了?念頭才轉到這裡,她就果斷地做出了決定。

不管王、續死沒死,有條退路,總是沒錯的。她要改變自己,不能像以前那樣對待鄧舍。她要小心注意,絕不能招惹鄧舍厭惡、反感。甚至,她決定拿出對待王士誠的一半態度來對待鄧舍。想到這裡,她忽然很想看看鄧舍因之受寵若驚的表情,只有看到了這個表情,她才會心安。

當下,她收拾起驚怕擔憂,細聲輕語:「將軍大事要緊,無須顧慮奴。但隨大軍前行就是。奴自東勝以來,馬也騎得熟了,馬車之類,也無須將軍準備。」

她一下子變得通情達理,鄧舍一頭霧水,猜不到原因。他也懶得去猜。既然她改變主意,再好不過。依然恭恭敬敬:「娘子身嬌體貴。今日不比往日,軍中步騎皆有,行軍速度不快,備一馬車,耽誤不了行軍。」

沒見著預料到的受寵若驚,王夫人失望、不安。她打起精神,害怕引起鄧舍不快,不再推脫:「將軍不止威武之名遠播遼西,更這般溫柔細心,奴十分感激。」

「娘子何須客氣?折殺屬下。軍中倉促,不比永平,還請娘子將就。」天色甚晚,鄧捨命親兵去收拾帳幕,再燒開水,請王夫人去沐浴、安歇。軍中沒有女子衣物,挑了乾淨合身的,要親自送去。

王夫人怎會肯,她伸手接過:「軍機重大,這點兒小事兒,何必勞煩將軍?」又折起鄧舍披風,「奴在逃亡路上,就見這件披風隨將軍一起臨陣殺敵。上邊肯定沾染了將軍的虎威,適才裹在身上,奴竟是特別心安。」她婉轉一笑,「就請將軍以此披風贈奴,也好叫奴睡覺時候,一點兒不害怕,如何?」

鄧舍愕然。

王夫人心頭一松,可算見著想見的表情了。她不等鄧舍答話,徑自取了披風放在衣物上邊,又是一笑:「奴這廂謝過將軍了。」停了一下,她再接再厲,又道,「將軍如今擁萬人之眾,和奴的夫君平起平坐。切莫再稱呼奴娘子了,奴本姓續,小名兒,……」她抿著嘴笑,眼波流轉,微微低下頭,「小名兒喚作水奴。」

鄧舍無言以對。一拱手:「娘子尊名,屬下不敢稱。」叫親兵前邊引路,送王夫人帳幕休息。

回到帳中,他百思不得其解。好端端的,怎就變得這麼快?簡直判若兩人。莫不是林中受了刺激?鄧舍搖了搖頭,不再想這無聊之事。開拔事宜,還沒安排好,又叫親兵請來諸將,秉燭夜商。

次日一早,全軍開拔。

天氣晴朗,麗日高照。近處土山,樹泛青綠;遠處水波,浪流碧瀾。一望無垠的曠野平原,開闊平坦。風很柔和,吹面不寒,馬蹄踩在黑黑的泥土地上,軟綿綿的,發出簌簌聲響。

全軍布成長蛇陣,蜿蜒行進,無邊無際。前望不到頭,後看不見尾。無數的腳步、馬蹄、輜重車,分分沓沓,踩碾大地,揚起滾滾的煙塵。駿馬長嘶,車輛吱吱響聲不絕。

三天休養下來,人人精神飽滿;槍戈依放肩頭,經過鄧捨身邊時,紛紛隨著軍官口號,致敬行禮。還有很多人,自發地大呼「將軍威武」。多是三天前論功提拔的將士。

最前邊,是陳虎;押後的,是趙過。羅國器、關世容分在兩翼;其他人,隨行中軍。

文華國行在鄧舍馬側,張大嘴巴,貪婪地嗅著久違的春天清香。「都是好地!」他拉起轡頭,叫坐騎狠踩了幾腳地面,放聲笑道。

土地的芳香,鄧舍也聞到了。

他記起了鄧三死前的遺言,心中暗禱:「義父,你在天之靈,可曾看到了?孩兒今日,不復往昔!」鄧三要是能活到現在,該有多好,鄧舍黯然神傷。坐擁萬軍,他卻感到了孤單。

振奮精神,他再度發誓:「義父英魂不散,看孩兒怎麼為你報仇!你染在這片土地上的血,孩兒早晚叫他們百倍、千倍、萬倍的償還。」

「昨晚,那娘們兒給你說了什麼?」文華國瞥了眼跟在他們身後的馬車,壓低聲音問道。

鄧舍輕描淡寫:「也就是山東之亂,昨夜,大家都知道了。」

說話間,守衛馬車邊兒的一個騎士,拍馬趕上來。遞過來一團粗布包裹的物事,騎士道:「娘子命小人送給將軍。」

掀開粗布,裡邊幾塊馬肉。香氣撲鼻,帶著餘溫。

騎士道:「娘子見將軍大人天未破曉即起,忙碌軍事,一直無暇早飯,深為之憂。娘子說,將軍一軍之主,身體千萬要緊。這幾塊肉,娘子早上省下來,特送來請將軍食用。」

這騎士鄧舍認得,正是護送王夫人回來的衛士。昨夜才撫慰過他,對鄧舍態度甚是恭敬。鄧舍點頭表示知道:「代我轉告娘子,我受之惶恐,多謝娘子好意。」

騎士轉馬去了。鄧舍皺著眉頭,瞧這肉半天。除有征戰,從軍以來,他甚少早上吃飯;自掌眾軍,操勞忙碌,更是無空去吃。養成習慣,腹內不餓。馬車在後,扔無處可扔,只得一口口吃了。

文華國嚇了一跳,追問:「昨晚到底發生事了?頭一遭給你送肉吃,說的關懷體貼。舍哥兒,別看俺人長得粗壯,俺心可細著哩。聽得出來!」

鄧舍沒好氣地把粗布丟掉,不去理會文華國。事情接二連三來的蹊蹺,他昨夜沒功夫細想,現在隱約也能猜個大概。他心中思忖,也該派人去探探王士誠、續繼祖的訊息了。

若是這兩人沒死,趕緊送王夫人去;若是死了,也無礙,總不會幾萬人全軍覆沒。他考慮,是不是可以打出王夫人這張牌,吸引其殘部來投。細細一想,很有可行性。王、續二部在遼東,本是客軍身份;毛貴又死了,蛇無頭不行,料來他們也不願就此被關鐸當作炮灰使用。

這些可都是經年老卒。只要肯來,自己優加善待,總能化其畛域,融為己用。

命親兵:「取兩瓶舍兒別,給娘子送去解渴。」舍兒別為當時的飲料,自永平得來。鄧舍攜帶了一點,分給諸將。

文華國咂咂舌頭,怪頭怪腦地瞧鄧舍:「俺知道你從豐州破了之後,一直焦灼忙碌,未曾瀉火。永平城你選的那個雌兒,聽說也沒動。」他語重心長,「舍哥兒,你可千萬別想岔了!那娘們兒模樣雖然不錯,嬌嬌動人,但她可是王士誠的婆娘!孔子曰,小人女子難養,……」

鄧舍啼笑皆非,丟下兀自啰嗦不止的文華國,叫上親兵,去前軍巡查。

大寧、興州的兵馬再無動靜。行軍非常順利。數日之後,遼陽在望。沿途州縣,又有不少人結夥兒來投。最大的一夥兒,兩三百人,盡皆刺繡黥面。問其來路,本為放逐到遼東的流人。

帶頭兩人。矮小的叫楊萬虎,瘦骨嶙峋,裸露衣外的胳膊上兩條游龍;高大的叫陳牌子,紫肉橫生,脖頸上綉了個斑駁虎頭。兩人一高一低,一壯一瘦,相映成趣。

陳牌子言道:「小人等從水達達之地來。聽聞中原大亂,英雄四起,小人們覷的機會,一併斬殺了看守的韃子,鼓噪放火,殺出戍所。跋涉千里,特來相投。」

聽他說的投巧,李和尚哼了一聲:「你就怎知我大軍要過此地?」勃然變色,發作道,「莫非爾等實為韃子姦細!來施苦肉計?」

陳牌子納頭拜倒:「實不相瞞,小人等本欲投遼陽城。不想潘平章帶兵往了上都,留下的劉平章,好不識人!只叫俺們做些雜役賤活兒。聞聽過往人講,將軍數日前,以少擊多,大破遼西名將張居敬、世家寶。小人等仰慕將軍勇武,故此,舍了遼陽,來投將軍。」

原來是先投遼陽,沒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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