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亂世豈有人間路 第三十章 定策(三)

當晚,鄧舍親自去見王夫人,給她解釋目前處境。

一心想神氣十足回上都的王夫人,聽完鄧舍的話,傾下半桶冰雪來,心涼身寒。較之別人羨慕,不用說,保命更為重要。她遲遲疑疑地問道:「將軍有何計議?」

鄧舍不肯說自己打算,推到眾將身上,他道:「得知此情報之後,屬下緊急約見諸將,商談去留之計。大家一口同聲,大兵即將壓境,敵眾我寡,城不可守。然而,上都危急,屬下等身為關平章麾下,自當同赴危難,絕不能怯戰而逃。所以,眾將決定,兩日後撤出永平,游擊往東北方向,伺機趕赴上都。」

他瞧了眼強作鎮靜的王夫人,話鋒一轉,又道:「只是,赴死男兒事;此行危險多多,娘子千金之軀,坐不垂堂。屬下認為,兵凶戰危屬下等一力擔之即可,娘子若願意,一帆渡海,盡可先去山東。」

王夫人心中滿意鄧舍安排,顯露出來故作猶豫之態,鄧舍再三懇請,她才點頭同意:「小鄧將軍忠心耿耿,妾身敬佩萬分。」三言兩語,敲定出海日期,約在後日一早。入永平以來,鄧舍送上、王夫人索要了甚多珠寶綾羅玩物用具等等物事,她得用一天的時間來收拾。

急切之間尋不到大船,扈衛止揀選了三二十人,多為王夫人身邊舊人。之前送來的兩個婢女,也一起帶上。又應王夫人要求,鄧舍從府庫取來銀百兩,以壯行囊。

安排妥當,踏著夜色,鄧舍告辭回府。回想起來,半夜對話,王夫人竟把大半時間用在了提各種要求之上,一語不曾問及還留在遼東的王士誠。

他晚上回去還不能睡,太多準備工作要做。

首先發軍械,其次給士卒開三個月的糧餉,穩定軍心,還得找一個借口,告訴他們行軍的目的地。不能直說,也不能假說,這個任務,交給了吳鶴年。吳鶴年不負所望,「永平乏糧,高麗糧多」,招募的新軍餓怕了的,八個字足夠了。

除此之外,當務之急,是凝聚戰鬥力。鄧舍挑出三百名會使用火銃的老卒,把從永平得來的火銃分給他們,加上原有的一百火銃手,合計四百人。另外除了繳獲的八百匹戰馬,幾日來,又自各地城縣豪門大戶中,搜集了百十匹,湊夠九百,配上會騎馬的九百個新兵,組織起了一支騎兵千人隊。

火銃隊和騎兵隊,鄧舍一併帶到身邊指揮。至於剩下的四百老卒,以親兵的身份,下到文、陳、趙三人軍中,暫任百夫長,好在行軍路上訓練士卒。

兩天之中,又召來四千多人。鄧舍自帶兩千,撥給趙過一千,剩下一千人,平分給關、李、羅。第二天,送走了王夫人,鄧舍就像胸口搬走了一塊大石一般,神清氣爽,輕鬆自在。

萬事具備,第三天一早,陳虎帶前鋒先行,關世容、李和尚分做兩翼,趙過押運輜重,文華國斷後。羅國器、河光秀等,隨同中軍。人馬逐次開拔。

大寧、興州位處永平西北。鄧舍決定繞開它們,取道東邊的瑞州總管府,向北直走,橫渡大凌河,轉折東去,過遼陽,直達鴨綠江。總計行程,六百里上下。

出得永平城,鄧舍高坐馬上,回頭觀望。陰森森天空下,遠處城池巍峨,山林聳峙。近處大旗飄揚,戈戟叢立;前後人歡馬騰,煙塵飛盪。不禁感慨,十天之前,倉皇奔命,轉眼之間,坐擁萬人。

忽然想起王夫人種種表現,鄙薄之餘,為之警惕。

穿越以來,所聞所見,白骨山積血成泉。如此世道,這般人間,生死百態尋常見,王夫人的行為,說起來不值一曬。短短十年間,多少英雄起了,多少英雄敗了?

想當年,芝麻李、布王三,南、北瑣紅軍偌大的聲勢,兩三年風消雲散。數十萬眾分崩離析,本人落個獻首大都的下場。時也?命也?鄧舍轉回頭,低頭沉思,絲毫不像身邊河光秀諸人那般躊躇滿志。他舉步維艱。

但不管前程如何,路,一步步還得走。

路該怎麼走?大江南北烽火遍地,任誰都看得出,大元朝搖搖欲墜。然則,蒙元畢竟立國百年,又有全國各地豪門大戶的支持,再不濟,收拾他這一支小小隊伍的力量,還是有的。環顧四周,他深深體會到了周公之所以吐哺的原因,人才太難得了。

數遍周身,可用之人,寥寥無幾。陳虎謹慎有餘,只能謀一域;趙過勇武,一個將才;文華國粗中有細,脾氣太過暴躁;羅國器等人不用說,吳鶴年貪生怕死,不堪重用,河光秀之流,犬狗罷了。

求才令掛滿城縣,言辭懇切;吳、河兩塊馬骨拋磚在前,可來投的文人士子,依然一個也無。面對這種情況,他輾轉反側,束手無策,也動過招攬前世所知的那些名將名臣的念頭,轉念一想,並非可行之道。

他前世知道的名臣名將本就不多,大亂至今,估計大部分也早都各有其主,找也無處找。最重要的,他根本不相信遍天下就那麼幾個人才。

歷朝歷代,開國元勛基本都是皇帝發家前的老鄉、熟人。難道真的就是天地靈氣鍾在一地?無非因為老鄉、熟人,才是掌權者最信任的人罷了。與其說天降星宿輔佐真主,不如說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轉念一想,古人云:十人中的第一為傑,百人為豪,千人為雄,萬人為英。如今,他的麾下也有萬人之眾了,說不定,其中便隱藏著成百上千的英雄豪傑。鄧舍精神一振,吟道:「雄關漫道真如鐵,六億神州盡舜堯。」

河光秀耳朵尖,雖不識字,倒懂得什麼叫詩,沒口子地稱讚:「好詩,好詩。大將軍文武全才,直聽得小人屁滾尿流。」

鄧舍沒笑,羅國器先笑了。一個閹人棒子,人模狗樣學人文縐縐說話,邯鄲學步,狗屁不通,這簡直就是對聖人文字的侮辱。換在平日,他還不立刻就勃然大怒?只是如今王士誠把他操練得轉了性,一笑而已。他按住馬鞭,指向遠方,向鄧舍說道:「將軍,走得快時,今天便能進入遼陽界面,明日晚間,就能紮營六股河畔了。」

鄧舍望了望天,道:「天氣不好,士兵又只經過草草訓練,走不了太快。」接連兩天,沒見著大寧、興州的動靜,他有些不安。正思量間,一騎快馬從前邊奔來,認得馬上騎士乃是陳虎的親兵,鄧舍心中一緊。

那騎兵飛馳到前,滾落下馬,衝到鄧舍馬前,急促報告:「將軍,前方十里,我部接觸到一小股韃子游騎。陳千戶手邊止二三十個老兄弟有馬,追趕不及。」

「韃子奔哪個方向去了?」

「一部奔大寧方向,一部游弋左右。」

這是在觀我軍容!鄧舍心念電轉,傳令:「各部,高舉大旗,嚴令各位將軍約束部伍,務必整齊行列。」這些年他費盡心思,頗尋來了幾本兵書,也曾細細研究過。兵家有云:無邀正正之旗,無擊堂堂之陣。

鄧捨命令陳虎親兵:「撥給陳千戶兩百騎兵。韃子游騎,一個也不許放走。」再問,「除了游騎,韃子的大隊人馬見了沒有?」

「三十里之內,沒有敵蹤。」

鄧舍凝神靜思,他們才出永平不遠,元軍縱使攻擊,也不會選在這個時候。可慮者,這股游騎究竟是從大寧來的遠探,還是元軍來攻軍馬的前鋒。

羅國器喃喃道:「韃子若真來攻,這一萬新兵,……」

「怕的不是他們來攻。」鄧舍打斷羅國器的話,「怕的是他們不來攻。」

「將軍是怕韃子……?」

「在前道設伏。」

鄧舍咬了咬牙,再度傳令:「命令陳千戶,游騎再放三十里,一丁點的風吹草動,都不許放過!」他猶豫一下,打消了立刻召回下放各軍老卒的想法,為時太早,現在做了,只會引起新兵們的不安。

他沖羅國器拱了拱手:「羅千戶,等韃子真來了,辛苦你一趟,帶兩百個人,去後軍替下趙過。其他的,暫交我來指揮。護運輜重的擔子,暫且交託給你。戰亂若起,沒我的命令,你無需參加,保好糧草就是。」

羅國器毫無不豫,爽快接令。

衝鋒陷陣,他自認不如趙過。而且,臨陣交託,不也正是信任的一種表現?山東沒去成,他有想法;可是對鄧舍的慷慨大度,他還是十分佩服。不說別的,換成他,就不一定捨得把幾千人馬交給才相識個把月的外系統領。

「人在糧在。」他簡短地道,又問,「要不要請來文、趙諸位,商討一下軍情?」

鄧舍搖了搖頭:「韃子要來,早晚要來。無非戰、守兩策。退回永平守城,百害而無一利,只會造成軍心浮動,倉促成伍,更是大忌。如此,戰而已。」他又解釋,「突然之間,把他們都叫過來,一樣會引起士兵疑慮。自亂陣腳。」

微一沉吟,他第三度下令:「傳令,徐徐行軍,過午即停。各營結寨,一定要把營地紮好。壁壘溝塹,旗幟警鼓,統統不能少。」

「也好。挖築工事,權當練兵。」羅國器苦中作樂。

連下三道命令,鄧舍仍覺不足,吩咐河光秀:「去請黃千戶、吳先生來。就說,我有事相商。」

剛才他緊張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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