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亂世豈有人間路 第二十九章 定策(二)

鄧舍想來想去,沒什麼好主意。陳虎提出個辦法:裝病,對王夫人避而不見。一切事體,交由他和文華國出面處理。王夫人若去山東,禮送過海;想回上都,同樣對待。

這是個辦法,可不是好辦法。很容易弄巧成拙,搞成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落一個虛偽狡詐的名聲。不到無計可施,最好還是不用。

第六日頭上,河光秀來稟告,他在城門盤查過往生人之時,抓著了一個興州(今承德中西部)來的姦細。經過審問,鄧舍他們攻下永平的消息,三天前就傳到興州了。遼陽行省僉行樞密院事張居敬,目前正在興州,這個姦細,便是他派來的。

據姦細講,張居敬還派了人前去大寧,聯絡大寧路達魯花赤世家寶。至於他的目的是為了呼應世家寶部以此保境,還是為了聯合大寧軍隊來攻永平,姦細不知道。

大寧、興州,都是遼西重鎮。

去年年底,關鐸、潘誠陷上都。駐紮在上都附近的虎賁親軍都指揮司起兵往援,一戰即潰,都指揮使陣前戰亡。

關鐸順勢席捲周邊,親自坐鎮上都,分兵兩路。一部由平章潘誠率領主力北上,自全寧(今內蒙古翁牛特旗)入遼陽;一路由上萬戶毛居敬帥三萬人南下,取道大寧入遼陽。

潘誠部戰無不克,旬月之間,破懿州路,據遼陽城,震動遼東。南路的毛居敬卻出師不利,被困在大寧、興州城前,半月不克。最後師老糧絕,不得不無功而退。

隨後,毛居敬跟從關鐸西下豐州。遼西一帶,竟然因此保全。自此,興州張居敬、大寧世家寶,兩人的大名傳遍了北伐軍中。

聽完這個情報,鄧舍很快看到其中有利有弊,利小弊大。

利為王夫人這個麻煩,迎刃而解。去上都,必過大寧、興州,張居敬、世家寶既然有備,完全可以藉此誇大威脅,斷絕王夫人的念頭。不去上都,轉而求其次,她必去山東。所召兵馬,盡遼東土著,搪塞一句水土不服、卒不願往,揀選三二士卒,禮送她過海便是。

弊在張居敬兩人麾下軍精器良,皆為久戰之軍;他們一有備,勢必就給還在招兵買馬的自己,造成強大壓力。

誇獎、賞賜了河光秀,令他先行退下,院外候命。鄧舍派人去找陳虎等人,商議對策。

正當薄暮,天空鋪滿烏沉沉的黑雲,壓在房頂,彷彿伸手可觸;院中地上白色的石板路,幽暗無光。扈衛親兵,穿著紅衣紅巾,在門外低聲說笑。鄧舍眺望門外,諸將遲遲不來。

想到張居敬、世家寶的聲名,他有些坐立不安。展開吳鶴年獻上的永平路地圖,卻看不下去。他感到自己心跳很快,手心也出了汗。從軍雖早,一直以來,他甚少獨立做過什麼決策。應對敵人的大方針大政策,上有關鐸潘誠,下有鄧三臨陣指揮。

需要他做的,上陣衝殺而已。縱有危險,一向也是顧好自己,頂多加上鄧三及本部人馬就足夠了。可以說,奪永平是他獨立做出的第一個重大決定。

一戰成功,給了他不少自信。可也正如窮極了的賭徒,一搏成功,再面對賭局,往往顧慮得失,不如先前的決斷。面對這次突發事件,他有一點緊張。

地圖邊緣,被他掌心汗水浸得透濕,隨手丟開。不經意看見擺在案上的筆記,翻開的地方恰是這些天來他對略取高麗的一些籌劃。區區兩軍人馬就風聲鶴唳,還談甚麼高麗三千里江山?思及到此,他不禁自嘲一笑。

低聲念了兩句從軍前鄧三的教導:「逢林莫入,逢事氣沉。」他沉下心,細細思量。

時局如何,一清二楚。沉靜下來的他對形勢做出了判斷:無論張居敬、世家寶目的何在,永平都不能待了,得及早離開。連身在遼西的大寧、興州都有了異動,可想而知,距離更近的腹里各城怕更是早就蠢蠢欲動。

馬靴橐橐,諸將絡繹到來。

較之逃亡途中,各人氣象大不相同。個個吃得油光滿面,盡皆換上了永平庫藏的嶄新盔甲。一時之間,大堂之上,刀劍撞響,盔閃甲亮,一掃堂內陰霾,明晃晃照成一片。

最誇張的,當數文華國。頭頂包金盔,他指戴金戒指,一條極粗極長的金鏈子,纏繞腰間。渾身上下,金光耀眼,甚至,連他手不離身的兩柄大鎚,也尋來工匠,包了一層金箔。兩個親兵扛著開路,尾隨其後,他搖搖擺擺走入大堂。

諸人無不側目。

黃驢哥輕蔑一笑,李和尚目瞪口呆,羅國器忍俊不住,慌忙轉身。和文華國一道負責城內治安的關世容,雖不是頭回見他這身行頭,依然不禁莞爾,起身招呼他就坐。

文華國一有錢就恨不得全掛在身上的性格,鄧舍和上馬賊的老兄弟素來知曉,見怪不怪。陳虎最後一個到來,他管的招兵,比較忙。

看眾人到齊,鄧舍傳來河光秀,命他把姦細帶上,細細講述一遍所得敵情。當著諸將的面,他又反覆把姦細盤問,確定無疑之後,揮手令河光秀帶下砍了。問眾人意見之前,他先問陳虎:「陳將軍,招兵之事如何?」

「不知從哪裡傳來一股謠言,說我北伐大軍,將有百萬來此。城縣糧緊,人心惶惶,四五日功夫,投軍八千人。這兩天,投軍之人尤多,今天上午就有兩千人。」鄧舍、陳虎、文華國約好,散布謠言一事,就他們三個知道。也叮囑了吳鶴年,叫他不得說出。以免口雜,泄露出去,反而不美。

鄧舍點了點頭,向眾人道:「張居敬、世家寶兩人的名字,想必各位都有聽聞。大寧韃子不多,世家寶僅憑青軍,固守孤城半月,使得毛萬戶無功而還。著實是個強勁對手。興州虎賁軍,也不容小覷,乃是韃子虎賁親軍都指揮司中,唯一保存至今的千戶翼。事已至此,諸位將軍,有何對策?」

大堂一陣沉默。

向來第一個發言的文華國悶著頭,一言不發。陳虎、趙過也不做聲。他們都和鄧舍一樣,感覺到了情報中內藏的玄機,集中精力,分析利弊。

李和尚緊皺眉頭,取下頭盔,搓著光頭,喃喃道:「韃子善戰老卒,我新編之軍。他真要來攻,永平,俺看守不住。」

羅國器左顧右盼,見半晌無人開口,方才面帶憂色道:「將軍大人,李百戶所言極是。大寧、興州,實在非同小可。毛萬戶三萬精銳,尚尤不能破城。況且我軍,新軍才編伍,莫說戰陣,操練也未曾。稱得上精兵的,八百人而已。這進退停留,……」他飛快地瞧了眼鄧舍神情,又看陳虎臉色,欲言又止。

鄧舍道:「羅將軍無須顧慮,有話直說。危急之秋,正該同策同力。」

羅國器連連稱是,他的主意早就說過,到永平以來一直不曾斷絕,他道:「小人以為,不如暫避韃子鋒銳,揚帆渡海。有此八千之眾,兼且護王夫人之功,山東毛貴平章,敢不委將軍以重任?」

黃驢哥哼了一聲:「畏敵如虎!上次軍議,你就提出去山東。而今敵蹤未動,又想鼠竄!置上都何地?置關平章何地?」停了一下,又補充一句,「置王夫人何地?」

黃驢哥起初默認來永平,是因為勢孤,若是漠北諸王果真南下,身邊無兵無卒,一死而已。如今招兵進展順利,他自然不願舍上都而去山東。去山東,身不由己,處處須看鄧舍眼色;回上都,他有十成把握,這八千人,關鐸會交給他來統轄。

何況攻克永平以來,他憋足了氣。

文華國放肆之極,絲毫不把他放在眼裡;陳虎陰陽怪氣,成天吊著個冰臉;趙過小小親兵,大模大樣和他平起平坐;府庫金銀成箱,落到他手裡的,區區百兩。

再說權力分配,招兵的是陳虎,管治安的是文華國、關世容,看庫房的是趙過,安撫百姓的是羅國器,巡查諸縣的是李和尚。輪到他,貌似謙恭地請他堂上共議,可除了像現在這種集體軍議之外,鄧舍甚麼時候找他議過了?

最過分的,鄧舍小兒,前幾天,為了韃子總管的老婆,竟把他堂堂大宋千戶,從劉總管府邸趕了出來,喪家犬也似,滿大街再找住處。雖然事後,鄧舍向他做了解釋,但這一口氣,怎生咽得下去!

以前瞎了眼,枉自把他當講禮好人!越想越惱,黃驢哥怒火填膺,深深吸了口氣,勉強按捺下去。還不到發作時刻,待到了上都,拿你等好看。

他聽到關世容開口道:「回上都,亦無不可。唯一可慮大寧、興州居處去上都的道路要衝,別叫碰個正著。讓韃子笑話咱們有城不守,自蹈死路。」

「道路又不是只這一條,大可以繞過大寧,走遠路。」黃驢哥沒好氣道。

對關世容幾人,他一樣看不慣。

羅國器天天跟在鄧舍屁股後頭,巴結諂媚;關世容對他帶答不理,偏同文華國打得火熱。李和尚一向頂牛鄧舍,他本來十分欣賞。誰知打下永平以後,這禿驢變了個人似的,一點兒火氣也沒了,鄧舍說什麼,他就去辦什麼。

話才落口,關世容就反駁道:「帶著八千新軍在老虎嘴邊繞來繞去,總是不太保險。」

「那你說怎麼辦?」黃驢哥壓住的火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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