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亂世豈有人間路 第二十一章 夫人(三)

才投入兩三個火把,青軍就從窗口豎出了一面白旗,齊聲大呼:「願降,願降。」

紅巾惱其毒箭傷人;李和尚一心為鄭百戶報仇,才好使得他接替鄭百戶名正言順,豈肯輕易答應?火把如龍,接二連三丟入。熊熊大火直燒了半個時辰,才漸漸熄滅。其間青軍做困獸斗,組織了兩撥衝鋒,皆被紅巾弓箭手射死。

門內慘呼號叫,時不時有火人慌不擇路自門中奔出。

紅巾馳奔不絕,燒死的不理,燒得半死的補上一刀。轟然巨響,燒到最後,牆壁倒塌,僅剩的四五個命大青軍奪路奔出,其中一個出了門即伏地叩頭,其他的四散而逃。

李和尚親自取弓,射狐兔般,將四散的一一射倒。伏地叩頭之人倉急大呼:「爺爺,莫殺小人,小人有用!爺爺!祖宗,小人有大用!」

這個人聲音尖銳,正是前番唱歌的那個火者。

李和尚弓箭回來,接過親信遞來鄭百戶所中毒箭,大笑道:「果有大用,剛好拿來為鄭大人報仇!」搭箭要射,鄧舍上前攔住。李和尚鼻腔里拉長音恩了一聲,雙眼圓翻,就要發飆。

鄧舍溫聲說道:「李百戶且慢。」

他掉回身,請示王夫人:「娘子,屬下之見,不如先聽聽此人要講些什麼,也好讓咱們知曉為何此地會有這麼一股青軍?探探前路風聲。這閹人口音古怪,問清了內情,好做打算。」

事關生死安危,馬虎不得,王夫人點頭稱是:「正該如此。」

李和尚眼翻改眨,立馬放下弓箭,大喝:「帶上來。」

關世容因指揮攻擊的緣故,便在這火者不遠。聽到鄧舍等人議論,他贊同鄧舍意見,見王夫人同意,當下也不說話,兜馬過去。揚起馬鞭,他抽打著火者,催促到小高地前。

火者不敢起身,身上挨著鞭子,匍匐在地,腦袋挨著地,屁滾尿流竄行到李和尚等人面前。一身連泥帶土,衣服燒了大半,發焦臉黑,又是連連磕頭砰砰直響,他顫抖著聲音道:「小人河光秀,見過各位爺爺。」

鄧舍躬身站在王夫人身側:「請娘子問話。」

王夫人不由一怔。大營時候,王士誠對她寵溺非常,卻從沒叫她參預過軍機。戰場征伐男兒事,王夫人縱然好強,也半點兒沒想過自己要像一些紅巾女將一般,號旗令下,萬千男兒為之赴死。

相反,她甚是瞧不起那些個女將。

女為悅己者容。打扮自己、小意男人,把男人伺候得舒舒服服;從而問心無愧地享受夫君可以給她的雍容華貴、以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因夫之榮。她向來以為,這才是女人該做的事兒。

轉念一想,續千戶、鄭百戶一走一死,如今自己身邊一個體己人都沒有了。把命放在外人手中,總是不太保險。正如昨日車上舉刀一般,她事急從權,果斷介面,居高臨下地問道:「你這火者,哪裡來?」

火者道:「小人高麗棒子出身,從遼東永平來。」

他這話一說,在場諸人盡皆明白。原來不是內宮火者,而是個自宮閹人。

元朝向來有高麗宦官弄權的傳統,就比如當今元帝,從他登基到現在,十數年中,先後擅權的兩個大太監,都是高麗人。一個是引薦奇氏給元帝的高龍普,一個是奇氏同里朴不花。——奇氏,高麗權臣奇澈之女,第二皇后,深得帝寵。

因此大批高麗低賤、殘詐之徒,往往揮刀自閹,寄僥倖在入宮得帝寵。然而自閹的人實在太多,能進宮者十不有一。大部分進不了宮的,處處遭人白眼,生活悲慘。

本地住不下,便有很多遊盪到遼東、上都一帶,以他人對自己殘缺身體的好奇來謀生。

遼東一帶,元初世祖忽必烈攻打高麗時候,高麗人洪茶丘帶部投降,引了大批高麗人移居到此。之後,高麗歸降,百十年中,偷渡、移居遼東者,更是多不勝數。以至造成高麗國內青壯不足,人口減少現象嚴重。為此,元帝多次應高麗王請求,遣送高麗人回國。

和這個閹人河光秀一起的那些青軍,就是居住在永平(秦皇島西)的高麗移民。

知曉了河光秀的來歷,圍觀諸人皆現出鄙夷神色。王夫人啐了一聲,袖掩秀口瓊鼻,閃避鄧捨身後:「和這等污穢棒子說話,沒得污了妾身清白。小鄧百戶,你來問吧。」

鄧舍當然不會謙讓,問道:「永平距此,數百里之遙。你們怎麼會來到這裡?」

河光秀戰戰兢兢:「小人們,出身卑賤,藩國屬奴。戰亂之世,謀生不易。一時狗油蒙了腦袋,想的岔了,想學上國大人們,自組義軍,……」周圍人哼了聲,他立刻改口,「狗腿子,叫你好的不學,偏去學做狗腿子,該死!」

伸手打自己耳光,啪啪作響,毫不留情,沒兩下,他就臉皮腫起,嘴角血流。鄧舍制止了他,問:「你說你有大用?什麼用處?」

河光秀一抹嘴邊血跡,諂媚笑道:「小人有重大軍情稟告。聽說,韃子狗皇帝詔令嶺北行省諸王,派勤王師。」

這個消息實在驚人。黃驢哥哎喲一聲,抬腳踢翻了河光秀:「你一個閹人棒子,怎會知道這等重大消息?」

河光秀不敢叫疼,翻個身,爬起來,狠狠叩頭,叫道:「小人同鄉,……」他指著站赤之內,「已經被爺爺們燒死的那個,向來在永平大官人家走動。小人們來此之前,他才從官人老爺口中得知。小人半句不敢欺瞞。」

黃驢哥信了消息真實,六神無主:「這該如何是好?」

嶺北和腹里接壤,諸王皆是蒙古世家功勛,其部屬臣民和中原不同,仍然按蒙古千戶、百戶的制度管轄。元帝詔書一下,可以想像,千萬鐵蹄南下,越漠北而長驅直入,首遭其鋒的,定然是北伐諸軍。

如此一來,再投上都方向,何異自投虎口?他環顧四邊二三百人,這點子人馬,怕還不夠塞了韃子牙縫。

李和尚也沒了主意,倉皇氣悶,只抽出刀,要砍河光秀。河光秀屎尿迸出,亂不擇言:「小人願做內應!小人願做內應!」

「甚麼內應?」鄧舍二度攔下李和尚,問道。

河光秀在永平時,卑賤之體,窮困潦倒。偶有良善人家使用他,他又垂涎人家財貨,常常偷說虛實給高麗同伴,夜去打劫。這會兒情急之下,想也不想,他爆竹仗似的說道:「永平人馬空虛,又一直沒遭兵災,城池怠守。爺爺們若要攻取,小人人熟地熟,願冒死潛入,為爺爺們內應。」

說得順口,思路捋順,他竟忽然發現自己的計策甚是可行,想起城中富庶,他壯了膽氣,吐沫四濺:「永平大城,糧米溢倉,軍械山積。錢幣無數,金銀珠寶,綾羅綢緞,耀人眼目。家家富庶,百姓如織。」

他灑眼看遍三二百破破爛爛的紅巾,咽口唾沫,繼續道:「爺爺們若是能和小人裡應外合,得了此城,真是如虎插翅。」

他說的是實情。紅巾出塞外、入遼東以來,著眼點都在有政治意義的軍事重鎮,如上都、遼陽之類;永平是連接遷民鎮(徐達後在此建山海關)和京師的要衝,據守不易。所以奇蹟般的,十數年戰火連天,永平居然一直安然無恙。

久未說話的羅國器噫了聲,質問:「永平,大城。你單身一人,卑賤之極的身份,如何做我內應?遮莫看我等好欺瞞,在說假話嗎?」

河光秀叩頭不止,額頭上鮮血橫流:「借個豹子膽,小人也不敢。爺爺不知,城中頗有小人同鄉,向來羨慕城中富庶的。只要小人回去,三兩句話,必能打動他們,一起取來為爺爺們效力。」

鄧舍怦然心動。

芝麻李、趙君用八人裡應外合奪取重鎮徐州的事例閃過他的腦中;當然,此一時彼一時,現在不比起事之初,城市荒殆城防。但芝麻李只有八個人,他們可是八百人;而且永平不是重鎮,如果計策得當,也不是沒攻取的可能。

最重要的,他根本就不想再回上都。

北伐軍註定覆滅的局面,他為什麼還要陪他們一起死?鄧三死後,他痛定思痛,幡然醒悟,命,只能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只要攻下永平,藉助其糧草百姓,他就能從朝不保夕的一個小小百戶,成為王士誠、關鐸一樣的方面將領。

即使攻打不下。

他退一步想,也可以由永平到瀕海浮海而去山東。山東、河南,紅巾勢盛,到那時候,就不會像現在這樣進退失據。而是進退由心。至不濟,還有朱元璋可以投奔。

罷了,富貴險中求。他下定決心,只剩兩個問題,如何說服王夫人;如何會合文華國、陳虎,徹底甩掉追蹤的元軍。

※※※

註:

1、棒子。

《遼左見聞錄》:朝鮮貢使從者之外,其奔走服役者,謂之「棒子」。其國婦女有淫行,即沒入為官妓,所生之子曰「棒子」,不齒於齊民。鬢髮蓬鬆,不得裹網巾;徒行萬里,不得乘騎;藉草卧地,不得寢處火炕。蓋國中之賤而勞者。

不知元朝時候,有無棒子這個階層,以今推古,料來此是一脈相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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