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亂世豈有人間路 第十四章 千里(五)

各部檢點完人數,損失寥寥。上馬賊老兄弟除了鄧三之外,連個受重傷的都沒有,兩三個帶了點輕傷。其他各部,陣亡十來個,重傷兩三個,輕傷二三十個。

重傷的沒法帶走,鄭百戶依照老辦法,留點銀子,許諾結拜,把他們留了下來。

結拜云云,純屬笑話。這幾個人死定了,天寒地凍,行不得路,沒韃子追來,凍也凍死了。不過沒有人給他們求情,不留下他們又能怎麼樣?帶著他們,大家一塊兒死。

聽了李和尚的推薦,鄭百戶改命李和尚的師弟李子繁頂替鄧舍,領人頭前開路。路過文華國等人身邊,李和尚得意洋洋,給了他一個咱們等著瞧的眼神。

「什麼玩意兒。」文華國呸了一口,轉臉沖本部兄弟滿臉堆笑,「兄弟們加把勁,誰乾糧不夠,找你們十夫長給你們分發。咱們邊走邊吃,到得上都,哥哥請客,大碗酒大塊肉。」點出那幾個膠州人和幾個經過聊天知道是老鄉的,「來,來,來。老鄉們,夜寒風凍,枯走無聊。好久沒回老家,都來聊聊鄉土風情,也算點暖意。」

國人鄉土觀念自古就強,更何況現在離鄉背井,朝不保夕,天然地老鄉和老鄉抱成一團。就如關世容只想保住族人性命一般,文華國的老鄉們也存了借著鄉情背靠大樹好乘涼的念頭,頓時打馬圍聚文華國身側。

擔任十夫長的老兄弟們,有樣學樣,各找本隊、外隊老鄉。他們大部分來自黃河流域,安徽、河南、山東等地,七扯八扯,都能找出點關係。一時間,天雖夜半,馳騁冷風中,隊伍中處處私語悄聲,說到大家都曉得的鄉里趣事,時不時這一簇那一叢里爆出一陣笑聲。不像血戰過後的逃命,倒像放鬆休息的遊玩。

李和尚不笨,提起馬鞭攆尾在他身後的和尚們:「去,去,也找你們的老鄉去。」

可惜,和尚們大多自幼出家,找著老鄉,最多拉拉手、點點頭,閭里趣事一件也講不出。一說一瞪眼,一問三不知,這還叫什麼老鄉?其實,就算他們講得出,他們的老鄉們也不見得對他們有好感。

元帝重佛,中原的宗派雖比不上西藏的喇嘛位高權重,地位上較之平頭百姓還是高了不止一籌。大的寺廟兼地十幾萬頃,就比如李子簡出身的少林,元世祖忽必烈時,分建和林、燕薊、長安、太原、洛陽五少林,不說所佔的土地,僅他們佔有的廟宇,河南一地就有護持下院數百所。

戰亂之前,和尚們錦衣玉食,有妻有子,何異豪強地主?碰上驕橫跋扈的和尚,連地方官都不放在眼裡,說罵就罵,說打就打。

這樣的出身,怎麼能叫他們那些泥腿子出身的老鄉們願意親近?

閑談太多,隊伍亂糟糟沒了隊形、不成樣子。鄭百戶一切看在眼裡,他自然曉得文華國用心。他本想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去理會,他是王夫人娘家帶出來的人,一心只保王夫人平平安安到達上都,至於爭奪指揮權,七八百人的隊伍,還沒在他的眼裡。

他需要的,是文華國等人的竭力效忠。他看得出來,這支隊伍中,凝聚力最強最剽悍敢戰作戰經驗最豐富的,正是鄧三鄧舍的老兄弟們。他們又大部分是十夫長,所以他不反對他們拉攏部屬關係,互相熟悉了,軍隊才更有戰鬥力,去上都的路才更安全。

可眼看越鬧越熱鬧,擔心耽誤行軍,這才制止了他們。命令:各歸本隊,不許喧嘩。

文華國正同老鄉們說得入港,聽到這條命令,翻開一雙牛眼,當場就想發脾氣。一轉眼,瞧到陳虎連連示意,勉強按下惱怒,悻悻喝散了聚攏人群,領了人,散往側翼。

雖然因鄭百戶的打斷,互相攀談的時間不長,可就是這麼一會兒,他們和雲內、東勝來的士兵之間的關係,貼近了許多。要知道,前番血戰,很多的士兵對上馬賊老兄弟的武勇、指揮得當已是十分佩服。稍一談天,即很投機。

軍隊中服的,不就是敢打、能打?

天快亮時,隊伍到了一座廢棄的小小站赤。荒煙野草,撲稜稜嚇飛幾隻烏鴉。從這裡,他們改道東北方向,沿著大路一直走,便可到達興和。這半夜疾馳,最少趕了三四十里路,人不累,馬也該歇歇。

鄭百戶派了候騎,四處打探,方圓幾十里內,了無人煙。後邊也沒追兵。當下,令各部下馬,暫做休息。李子繁自告奮勇,尋找水源。拉了十幾個光腦袋的自己人,湊集幾十個革囊,勤勤快快地去了。

李和尚不知從哪裡弄來幾塊污油油的肉塊,扯著笑湊到鄭百戶馬邊,雙手奉上:「這點子肉,村子裡邊找到的。請給娘子品嘗,放心,絕對乾淨,一路油紙包著,沒動過。」

看那肉,黑的黑、灰的灰,湊近聞聞,不是肉香,倒有幾分腥臭。鄭百戶微皺眉頭:「娘子不吃肉,向來茹素。」

李和尚連聲讚歎:「真是慈悲心腸的女菩薩。」又從懷裡拉出一瓶子酒:「鄭百戶,解解乏?」

鄭百戶搖了搖頭:「謝過好意,先留著。到了上都,咱們再痛飲三杯。」

「對,對,對。」李和尚點頭如搗蒜,伸出大拇指,「穩重,一看,百戶大人就是老成之人。到了上都,三杯不夠,最少一壇!」

鄭百戶敷衍回答,翻身下馬,整整盔甲,來到車前:「稟告娘子,到了三岔口。馬匹太累,稍微修休息一會兒,咱們便繼續趕路。不知,千戶大人,傷勢如何?可有好轉?」

車內靜默片刻,窸窸窣窣,大約王夫人在檢查那千戶的傷勢,很快答道:「還是昏迷不醒,好在沒什麼惡化。」

鄭百戶道:「娘子不必太多掛慮,往前百里,小人記得有個城鎮。這就派快馬趕去,請個大夫來。」頓了頓,又道,「娘子餓了吧?小人已經派人打水,稍後就生火做飯。」

車廂里嗯了一聲,鄭百戶等了片刻,問道:「娘子還有什麼吩咐嗎?若沒有,小人就去安排游騎、紮營。」

「你且等等。」王夫人說道,「夜間林中,聽得鄧百戶悲痛如絞,一路上卻沒了聲響。別叫他慟積內中,生出什麼病來。你去代我勸解勸解。無論怎樣,他的義父,算是因我而死。」

鄭百戶應了一聲。

文華國、陳虎早把鄧舍放下馬來。半夜顛簸、掙扎,鄧舍用盡了力氣,此時顯得很安靜。閉上眼睛,一聲不出,就那麼躺在地上。

繩索捆綁時間太長,血脈不通,他的指尖甚是烏黑。文華國唬了一跳,顧不得太多,抽出刀來,兩下砍斷繩子。丟了刀,連拍帶揉,生怕給鄧舍落下什麼毛病。記起剛才看見李和尚有一瓶酒,放下鄧舍,急沖沖奔過去,二話不說,搶了就走。

「你,你這人。」李和尚措不及手,反應過來,文華國已奔回鄧捨身邊,撒開酒水,用來活血。這是正事兒,當著鄭百戶的面,他不好再去搶回,趁得小氣。只好喃喃咒罵幾句,給這批上馬賊又添上一個無恥之尤罷了。

鄧舍一動不動,眼也不掙,任文華國忙上忙下。

鄭百戶看他這副樣子,嘆了口氣:「小鄧百戶,節哀順變。你義父之死,我家娘子很是內疚。死者長已矣,且先顧了生者的事,再說其他吧。如不嫌棄,到了上都,我願意和你結拜兄弟。你的義父,就是我的義父,我定會請王元帥為他報仇。」

狗日的又是結拜兄弟。

文華國楞他一眼,腹誹兩句。要不是看鄭百戶一臉肅穆,文華國非要大罵他就會說漂亮話不可。

鄧舍還是一言不發,文華國紅了眼圈:「舍哥兒,你說句話。我是你文叔,別不理我。」

散出去的游騎,壓低了一面小旗和馬身高,左右搖擺;呼喊著疾馳奔來。鄭百戶臉色一變,手放在了刀柄上。這是路逢敵人的旗語。

「韃子!」不等馬停,游騎飛身跳下;地上一個翻滾,卷一身泥濘,衝到鄭百戶身前,「後方五十里,四處候騎旗語快報。探馬赤軍又來了。」

「多少人?」

「三千人。」

鄧舍驀然掙開雙眼,一躍而起。

※※※

註:

1、釋道之爭。

因丘處機的緣故,成吉思汗時頗重全真道,元初兩次老子化胡之爭,忽必烈及蒙古貴族偏袒釋家。擔任仲裁官的,是帝師八思巴,結果可想而知。

所謂化胡,就是全真道宣稱釋迦摩尼是老子西出函谷關之後,所點化的弟子。以此來置佛教在道家之下。全真道最盛的時候,河溯之人十分之二都是全真教徒,這就和北方的佛教有了激烈的衝突。

佛教大勝之後,「至元間,釋氏豪橫,改宮觀為寺,削道士為光頭。且各處陵墓,發掘殆盡。孤山林和靖處士墓,屍骨皆空。」

這裡有一個和尚道士打架的小故事:薊縣城東北十多公里有座盤山,依地勢高低分為上盤、中盤、下盤三大部分,北少林寺就坐落在中盤,地當盤谷之口,爽塏明秀。元代,佛教和道教為爭奪這座寺院鬥爭了三十多年,元初中盤法興寺,罕有僧人,全真教藉助丘處機之力,拆殿宇,損佛像,奏報太后,改為棲雲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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