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亂世豈有人間路 第九章 內鬥(三)

憶苦大會開得很成功。

最大的功臣是文華國,他第一個上場,徹底調動了士兵們的熱情。站在搭建的平台上,面對坐滿整個麥場的士兵,他說:「兄弟們,咱們在一起時間不長。你們中有很多人,應該已經認識我了。」

他停頓一下,瓮聲瓮氣地說道:「兄弟姓文,文人的文。」

膘肥體壯、樣貌粗蠻的人,講出這句話,很有喜劇效果。場上哄堂大笑。待笑聲落下,文華國接著說道:「至正十年,黃河決口五年不能塞,淹了數千里。兄弟家中老小八口,餓死了七個。」

場上漸漸安靜,文華國問道:「不知在座的有沒有膠州人?」

舉起了幾雙手。文華國一抱拳,道:「咱們算是半個老鄉。你們知道,兄弟和老當家的,做過馬賊,結拜兄弟十個,老十是你們膠州的。」語氣轉低沉,「不過他已經死了,中了韃子的埋伏,肚子破了,還在拚命!你們膠州人都是好樣的,他和你們一樣,很勇敢,是條漢子!」

全場靜默,文華國停了下,抹去眼角淚痕:「我們不說這個。只說至正十年的大水,他告訴我,他親眼在你們膠州城裡,看到街上有人,半夜偷餓死的屍體,煮了吃。可儘管如此,該征的糧一樣征,該納的稅一樣納,沒糧沒錢沒關係,賣兒賣女。賣光了,賣完了,賣自己!兄弟們,咱們為什麼造反?還不就是因為這狗日的日子過不下去!韃子叫人沒法兒活?」

幾個膠州人戚戚同感,不止他們。關先生的部下多來自安徽、河南,王士誠的部下多來自山東,地方接壤,黃河一崩,受的苦難,大同小異。

「狗日的韃子!」有人低聲咒罵,更多的人一起咒罵;聲音小而變大,震耳欲聾。

文華國壓下罵聲:「兄弟們,實話說,從進了這個村子開始。我就感覺很親切。這個村子好啊,和我老家文家村,哎呀,那幾乎一模一樣。」

北方的村子,能有多大區別?差不多所有的士兵,都是連連點頭。對文華國說的,深有同感。

聽到這裡,鄧舍放了心。文老四粗中有細,一味粗野漢般地充斯文,他也活不到今天。上馬賊時候,打劫富戶,十次有九次都是由他出馬踩點,還有幾次混入其內,裡應外合。讓他第一個講,選對了人。

文華國接下來不露痕迹地從這個村子代入文家村,回憶父老音容,又放開來,咒罵韃子;再輕輕巧巧一轉,嘆息眼前這個村子的破敗。三言兩語,挑逗得士兵們再次和他同聲咒罵韃子。又峰迴路轉,遙想文家村現在,會成為什麼樣子?

在士兵們紛紛陷入回憶,神思故鄉之時,又放回眼下。兵荒馬亂,求老天爺保佑,別叫村子糟了兵災。

說完這些,他就下了台。請下一個人上來講。士兵們情緒起來,踴躍得緊。上午開完,下午接著開。直到薄暮時分,大家才盡了性,很多都哭得琉璃喇叭似的。而他們看待鄧舍的目光,也大不一樣了。

這第一次內訌風潮,看似輕鬆地壓了下去。鄧三沒口子地誇鄧舍腦子好使,開憶苦大會這招兒,紅巾中有些將領自發地也用過。但他們開憶苦大會的目的,全是為了凝聚軍心,增強士兵們對韃子的仇恨,基本上沒有朝約束軍紀這條道路上引過。

相同的一件事情,自發地去做、和自覺地去做,效果完全不同。但是,鄧三和鄧舍都知道,李和尚這事兒,絕沒有算完。他是這支隊伍中,現在最不穩定的因素。就像草叢中的毒蛇,隨時可能再次跳出。

該怎麼徹底解決?他們兩個人都在思考。

入夜了。士兵們十人一隊,排著隊去臨時挑選出來的伙夫跟前盛飯。十幾戶村民,被關在了一戶較大的院子里,專人看守。鄧舍傳下命令,叫親兵給他們也送些吃食。至於鄧三送過來的那個女人,也送到了那個院子里。

夜晚的空氣冰涼徹骨,村子道路上的雪在人馬的踩碾之下,混合了泥,一腳下去,滿是泥濘。道路兩邊,一邊的房子黑黝黝的,另一邊在冷的月光下露出些許的輪廓。屋舍的屋檐、飛角,側影黯淡,夾雜著雜草之類的東西,一刻比一刻顯得更為深黑。

除了士兵們的喧鬧、馬匹的嘶鳴,再沒有任何東西打破這夜的寧靜。

鄧舍站在院子中,深深地吸了口氣。很久沒有感受過這麼寧靜的夜晚了,殺戮、血腥,白天一天的忙碌、勾心鬥角,在這一刻,都被夜風吹散,讓他不由自主地陷入了一種沉思之中。想的是什麼?他自己也不知道。

但他很享受這種恍惚。

直到急促的馬蹄聲把他驚醒。馬蹄聲從村子外而來,應該是設置在村外的哨兵,或者是放出去的游騎。鄧舍側耳聆聽,馬蹄聲響得很急切,他的第一個反應是元兵來了。他抓住了身邊的長槍,不待招呼,院內的親兵手腳麻利給他披掛整齊。

翻身上馬,直接從院子中騎馬而出。他看見,鄧三、文華國、關二哥,紛紛從自己住宿的農院中,策馬奔出。

月光下,盔甲黯淡,更黯淡的,便是一團團的血漬。他們盔甲上的血漬,包括鄧舍的在內,沉澱時間太久了。深深融入盔甲深層之內,再認真的清洗也無法洗去它們存在的痕迹。

「怎麼回事?」鄧三一馬當先,首先迎向衝進村中的游騎。

游騎是個老兄弟,馬速很快。快到的鄧三面前,他才不慌不忙地拉了拉韁繩,熟練地控制著坐騎,快而慢,穩穩停下。他跳下馬:「陳八爺回來了。」

陳虎不是一個人回來的,他不但帶來了二百來個騎兵,還帶來了一個紅巾中重要的人物。

騎兵和重要人物都留在村外,陳虎單騎入村。來不及講自己經歷,他神色倉促:「老當家!快集合隊伍,趕緊走。屁股後邊,掉了一個韃子的千人隊!過黑河時,我把橋燒了,最多耽誤他們兩個時辰。」

加入紅巾之後,他一般都是用「千戶大人」來稱呼鄧三,用「小人」稱呼自己。這和親疏沒有關係,他們依然是拜把子兄弟,生不能同生,死可以同死的拜把子兄弟。但內斂、謹慎、嚴肅、較真的性格,使得陳虎做事,一向丁是丁、卯是卯。如果將來有一天,鄧三帶著他們又重干老本行,他也會心情不變毫不猶豫地再改回原來的稱呼:老當家。

而現在。熟悉他的人都知道,只有在事情萬分緊急的情況下,他才會慌不擇言似的,叫鄧三為老當家,稱自己為我。

鄧三馬上意識到了事態的嚴重性,號角吹響,大旗豎起,傳令兵賓士村子東西。沒空和陳虎打招呼,只匆匆一笑,鄧舍、文華國、關二哥策馬急去召集本部。做完了這一切,他才趁著隊伍集合的空當,問到底怎麼回事。

陳虎喘了口氣,稍稍冷靜:「和小人同來的共有二百一十二名騎兵,全是東勝州續繼祖續萬戶部下。其中有一個重要人物,王元帥的夫人。」

為什麼王士誠的老婆會在續繼祖的營中?這要從續繼祖、王士誠的來歷說起。簡單點講,續繼祖是王士誠的小舅子,這兩人本非劉福通東系紅巾,而是出身蕭縣(元時屬徐州,今屬安徽宿州)芝麻李、趙君用所部。

至正十二年,芝麻李為元軍所敗,戰死;趙君用轉投濠州,勢力較之鼎盛時期大為不濟,不得已名義上奉小明王為主,遵從大宋號令。

劉福通北伐三路大軍中的,來自山東的西路軍毛貴便是趙君用的部下。而王士誠、續繼祖,則又是毛貴的將軍。也就是說,王、續二人不是劉福通的嫡系,也算不上是關先生的部下。他們頂多,類似配合作戰的客軍地位。

這也是為什麼,之前祠堂軍議,黃驢哥寧願鄧三當千戶,也不願李和尚當千戶的原因。

這些曲折,算是老紅巾的鄧三自然一清二楚,他沒在意這個所謂的王夫人,而是追緊問雲內、東勝的情形。

陳虎嘆了口氣:「兩州俱破,路過雲內的時候,韃子正在屠城。想來東勝城破之後的命運,也好不到哪兒去。」他苦笑一聲,「若不是因為忙著屠城搶東西,韃子沒空兒追擊,只派出了個千人隊,只怕小人,再也見不到千戶大人了。」

「你怎麼逃出來的?」

「小樹林之後,我先去的雲內,報信給王士誠;接著他派了幾個人,和我一起又去東勝。續繼祖動作也還快,可韃子來得更快,軍隊剛集結出城不久,就遇上了韃子騎兵。一鼓而潰。當時,我正在東勝州內,續繼祖安排我在中軍帳休息。

所以得到的訊息比較早,隨著保護王夫人和續繼祖家眷的親兵衝出了重圍。我推測,雲內、東勝兩州既破,豐州怕是救不成了。無路可去,也不知道千戶大人身在何處。只好選擇去上都。恰好,半路上遇到了千戶大人派出來尋我的兄弟,就一路來了。」

他心有餘悸地補充道:「續繼祖的家眷沒和小人一起,突圍的時候衝散了,那支韃子的騎兵太兇悍了。突圍時整一個千人隊,現在只剩下了二百來人,現在這支騎兵的最高長官是一個千戶,受了重傷,村外擔架上,動彈不得,只怕是活不久了。」

那支擊潰續繼祖的騎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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