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編 兩宋之部 第三十一章 貧弱的新中央 北宋初期

在不堪言狀的分裂與墮落之後,中國又重新建立起一個統一的中央政府來。這一個中央,卻以他特殊的姿態出現於歷史。與秦、漢、隋、唐的統一相隨並來的,是中國之富強,而這一個統一卻始終擺脫不掉貧弱的命運。這是宋代統一特殊的新姿態。

北宋凡九主,一百六十七年而亡。

自唐代鎮兵擁立留後,積習相沿,直至五代,造成國擅於將、將擅於兵的局面。宋太祖由陳橋驛兵變,黃袍加身,這是五代兵士擁立皇帝的第四次。唐明宗李嗣源、唐廢帝潞王從珂、周太祖郭威,皆由軍士擁立。

由不斷的兵變產生出來的王室,終於覺悟軍人操政之危險,遂有所謂「杯酒釋兵權」的故事。此在太祖即皇帝位之第二年,即建隆二年。

自此節度使把持地方政權之弊遂革。

太祖召諸鎮節度,會於京師,賜第留之,而分命朝廷文臣出守列郡,號「知州軍事」。自此諸節度使並不食本鎮租賦,藩府除授帶都督名銜者,實不行都督事。諸路觀察、採訪、防禦、團練、刺史皆遙領,不親本州務。

而地方長官遂得重用文臣。

五代時不僅諸鎮節度使皆用勛臣武將,即不隸藩鎮之州郡刺史,亦多以軍功為之。至是始革。

繼之置諸州通判。

凡地方軍民政務,均須通判簽議連書,方許行下。通判事得專達,與長吏鈞禮。又令節鎮所領支郡,皆直隸京師。

縣令亦分由朝官兼攝,稱為知縣。

知州、知縣,論名義皆屬臨時差遣,非本職。故宋代州縣守令,皆帶中朝職事官銜。

從此地方官吏,又得均由中央任命。

五代凡曹掾簿尉之齷齪無能,以至昏老不任驅策者,始注縣令。故其時地方政治,惟有刻剝誅求,猥跡萬狀。優諢至多以令長為笑資。宋祖以朝官出知縣事,猶北齊武成時以世胄子弟為縣令,亦一時救弊,非必全出於私天下之心。

各州又置轉運使,處理各地方財政,除諸州度支經費外,悉輸京,毋占留。唐代地方財政有「留州」、「送使」、「上供」之別。從此地方財富亦歸中央。嚴懲贓吏,亦宋開國政治要政之一。

又命諸州縣各選所部兵士,才力武藝殊絕者送都下,有「兵樣」,為挑選標準。先以人,後以木梃(tǐng)為之。補禁旅之闕。稱「禁兵」,為天子之衛軍。其老弱者始留州。此為「廂兵」,屬地方兵,罕教閱,多以給役。五代無政,凡國之役皆調於民,宋悉役廂軍,凡役作工徒營繕,民無與焉。既不能一時復兵於農,則此亦不失為權道。

從此地方兵力亦移歸中央。

吏治、兵權、財賦三項,脫離了地方軍權藩鎮。之分割,而統一到中央來,中國始漸漸有一個像樣的、上軌道的中央政府。

宋太祖憑藉那一個比較像樣的、上軌道的中央政治機構,便可先來平復南方。先荊南,次蜀,次南漢,(時貶號「江南」。)漸次敉(mǐ)平。

太祖雖以杯酒釋侍衛諸將兵柄,然其時在外郡以節度掌兵者猶近三十州。乾德中,或因其卒,或因遷徒,或因致仕,漸以文臣代之。然守將之控制西北者類多久任。郭進守西山凡二十年,李漢超守關南凡十七年,董遵誨守通遠凡十四年。其餘十許年、八九年不可悉數。所部筦(guǎn)榷(què)之利悉與之,軍中事許從便宜。邊臣皆富於財,得養募死士。蕃寇每入,多致克捷。以此無西北之虞,得以儘力東南。仁宗至和二年范鎮疏:「恩州自皇祐五年秋至至和元年冬,纔踰(yú)一歲。知州者凡七換,河北諸州大率如是。慾望兵馬練習,安可得也?」

南方諸國在經濟上雖比中原為優,而政治情形並不長進。

東晉、南朝,有大批北方士族南渡,故衣冠文物為北方所宗。五代時,南方諸國,僅得唐末進士詩賦遺風,政治上並無傳統可言。

故宋室政治,稍有頭緒,便能將南方諸國逐次收拾。

至太宗時,吳越降附。江南統一,再平北漢,而終於不能打倒契丹,這是宋室惟一主要的弱征。

太宗兩次親征,均敗歸,其死傳系箭瘡發。石晉開運陽城之戰,耶律德光幾不免,周世宗一舉而下三關,契丹非不可勝。但太宗才弱,又無賢輔耳。周世宗用兵欲先取幽州,則吳蜀不足平。宋則以趙普謀,先南後北為持重。兵力已疲,而貽艱鉅於後人,則太祖之失也。

宋代建國本與漢唐不同。宋由兵士擁戴,而其建國後第一要務,亦即宋室政權惟一生路。即須裁抑兵權。而所以藉以代替武人政治的文治基礎,宋人亦一些沒有。

宋初文臣,出五代南唐之遺,皆猥瑣浮薄,無堪建樹。古者三公坐而論道,唐五代宰相見天子議大政事,亦必命坐賜茶。宋初,周世宗舊臣范質等為相,憚帝英睿,請每事具箚(zhá)子進呈。由是奏御浸多,始廢坐論之禮,而宰臣見天子亦立談矣。太祖謂宰輔中能循規矩,慎名器,持廉節,無出質右,但欠為世宗一死。質與王溥為世宗顧命大臣,王溥時以擬馮道,蓋皆不為宋祖重視。宋所信賴者惟趙普。然普為相後,宋祖常勸其讀書,乃時時披覽論語。以宋初大臣與唐代相較,所遜遠矣。此宋治之所以不逮於唐也。

北方的強敵,契丹。一時既無法驅除,而建都開封,尤使宋室處一極不利的形勢下。藩籬盡撤,本根無庇。這一層,宋人未嘗不知。然而客觀的條件,使他們無法改計。

張方平曾論其事,見續資治通鑒長編二百六十九。謂:「今之京師,古所謂陳留,天下四沖八達之地,非如函秦洛宅,形勝足恃。自唐末朱溫受封於梁國而建都,至於石晉割幽薊之地以入契丹,遂與強敵共平原之利。故五代爭奪,其患由乎畿甸無藩籬之限,本根無所庇也。祖宗受命,規模必講,不還周漢之舊而梁氏是因,豈樂而處之,勢有所不獲已者。大體利漕運而贍師旅,依重師而為國也。則是今日之勢,國依兵而立,兵以食為命,食以漕運為本,漕運以河渠為主。」張語止此。

張洎(jì)亦論汴漕。謂:「漢兵甲在外,惟有南北軍、期門、羽林孤兒,以備天子扈從藩衛之用。唐承隋制,置十二衛府兵,皆農夫也。及罷府兵,始置神武、神策為禁軍,不過三數萬人,亦以備扈從藩衛而已。今天下甲卒數十萬眾,戰馬數十萬匹,並萃京師,比漢唐京邑民庶十倍。」張語止此。

太祖末年欲卜都洛陽,曰:「終當居長安,據山河之勝又去冗兵,循周漢故事以安天下。」而晉王即太宗。力請還汴。太祖終不以為然,曰:「不出百年,天下民力殫矣。」范仲淹又力主於洛陽廣儲蓄,繕宮室,為遷都計,而呂夷簡目為迂闊。其先則畏難因循,其後又偷安苟且,一誤再誤,而宋事終不可為矣。

大河北岸的敵騎,長驅南下,更沒有天然的屏障,三四天即到黃河邊上,而開封則是豁露在黃河南岸的一個平坦而低洼的所在,所以一到真宗時,邊事偶一緊張,便發生根本動搖。其時王欽若主遷南京,陳堯主遷四川,而並無主遷洛陽、長安者。正見此兩地文化經濟之衰落,至是仍一無恢複也。幸而寇準親征,始得有澶淵之盟。然而到底是一個孤注一擲的險計。

此後宋遼遂為兄弟國,宋兄遼弟,遼蕭太后為叔母。宋歲輸遼銀十萬兩,絹二十萬匹。自是兩國不交兵一百二十年。

宋都開封,不僅對東北是顯豁呈露,易受威脅。其對西北,亦復鞭長莫及,難於駕馭。於是遼人以外復有西夏。

唐僖宗時,夏州裨(pí)將拓拔思敬,本党項族。預破黃巢功,賜姓李氏,拜夏州節度使。三傳軍亂,擁立李仁福,不知于思敬親疏;其後即西夏。然則西夏仍是唐胡籍藩鎮之最後遺孽也。

真宗時,西夏已陷靈州。其時李繼遷卒,子德明立。至仁宗,西夏驟強,德明卒,子元昊立。邊患遂盛。范仲淹、韓綺以中朝名臣到陝西主持兵事,結果還是以和議了事。陝西用兵只五、六年。宋歲賜西夏銀、綺、絹、茶共二十五萬五千。

從對夏的示弱,又引起遼人的欺凌。富弼使遼,重固和議,歲增銀、絹各十萬。契丹主欲於誓書用「獻」字,宋以「納」字許之。遼史雲用「貢」字,不可信。

宋代對外既如此不振,而內部又終年鬧窮。而且愈鬧愈凶,幾於窮得不可支持。

以中國已往歷史而論,只要國家走上統一的路,以廣土眾民供養一個中央政府,除非窮奢級欲,絕不至於患貧。宋室之患貧,則因有幾個特殊原因:

第一還是由於養兵。

(一)宋代之冗兵

無論秦、漢、晉、隋、唐,每一度新政府創建,在天下平一之後,必隨著有一個兵隊的複員。只有宋代因事態特殊,唐末藩鎮的積重難返,外寇的逼處堂奧,兵隊不僅不能複員,而且更逐次增加。

太祖開國時 二十萬(200,000)

太祖開寶時 三十七萬八千(378,000)內禁兵十九萬三千(193,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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