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編 隋唐五代部 第二十九章 大時代之沒落(續)

唐室在統一盛運之下,一方面窮兵黷武,既招徠四夷,又以寬大為誇張,盪除中外之防,遂召武人胡人之禍,已如上述。而唐室在統一盛運下,又有一不良習氣,則為王室生活之驕奢。因此連帶引起宦官之跋扈。

歷史上宦官擅權,與王室驕奢成正比。東漢、唐、明三代皆是。西漢與宋代之王室,皆能制節謹度。東晉、南朝王室不象樣,故均無宦寺擅權。

唐宦官之盛,兆自武后,而極於玄宗。

太宗時,內侍不立三品官,不任以事,又定製無得踰百員。漢永平之際,中常侍四員,小黃門十人而已。武后時,稍增其人。至中宗,黃衣乃二千員,唐制流外官服黃。七品以上員外置千員;惟衣朱紫者尚少。唐制三品以上服紫色,四品服緋,五品服淺緋。玄宗時,則宮嬪至四萬。此見新唐書。白樂天長恨歌:「後宮佳麗三千人。」杜子美劍器行:「先帝侍女八千人。」宦官黃衣以上三千,衣朱紫者千餘。袁紹盡誅宦官,無少長皆死,僅二千餘人。

甲舍名園,上腴之田,中人所名半京畿。時諸王、公主群呼高力士為「翁」,戚里諸家尊曰「箸」;肅宗在東宮,亦呼之「二兄」。建佛寺、道觀各一所,鍾成,宴公卿,一扣納禮錢十萬。有至二十扣者,少亦十扣。

肅、代以後,宦官寖橫用事。

李輔國在肅宗時稱「尚父」、矯詔遷上皇。玄宗。於西內,以憂鬱崩。肅宗崩,殺王后,進爵為王。代宗時,程元振、魚朝恩用事,譖罷郭子儀兵柄,又譖來瑱賜死。李光弼幾乎判朝。

及德宗時,宦官遂握兵柄。

德宗以涇師朱泚。之變,倉卒不及徵集,還京後,以神策、天威等軍置護軍中尉、中護軍等官,於是禁軍遂歸宦寺。

其後又有樞密之職,承受詔旨,出納王命。始德宗末、憲宗初。

宦寺既握兵權,又外結藩鎮,帝王生死,遂操其手。

憲宗被弒後,穆、敬、文、武、宣、懿、僖、昭八世,宦官立者七君。除敬宗。而敬宗亦為宦官所弒。文宗用李訓、鄭注謀誅宦官,不成,自嘆:「周赧、漢獻尚受制強臣,今受制家奴,更為不如。」唐自肅宗後,未嘗有正式皇后。史所載諸後,皆由所生子為帝,奉上尊號。文宗崩,仇士良等廢太子,立武宗。武宗崩,諸宦官廢皇子,立宣宗。宣宗崩,遺命立夔王,王宗實等廢之,立懿宗。宰輔隔在外廷,皇子素無威寵,亦唐代宦官得肆行無忌之一因。

唐室諸帝在其盛運中所表現者,則為女禍。

太宗納元吉妃楊氏。長孫皇后薨,太宗欲立楊氏為後,以魏徵諫而止。高袓從父兄子廬江王瑗反誅,其姬亦入侍太宗。武后為太宗才人,而高宗納之。韋後私通武三思。玄宗年六十而納其子壽王妃楊氏。當時朝臣亦不甚論列,蓋倫理觀念似非唐人所重。

衰象漸臨,唐之諸帝乃醉心於服丹藥,求長生。憲宗即其一人。其在其驕縱的生活下,宦寺自應占重要的地位。

武宗時,仇士良以左衛上將軍、內侍監致仕,其黨送歸私第,士良教以固權寵之術。曰:「天子不可令閑,常宜以奢靡娛其耳目,使日新月盛,無暇更及他事,然後吾輩可以得志。慎勿使之讀書,親近儒生。彼見前代興亡,心知憂懼,則吾輩疎斥矣。」其黨拜謝而去。今按:唐代王室奢盪,直至晚運匆替。懿宗時,好音樂,殿前供奉樂工常近五百人,每月宴設不減十餘,水陸皆備。每行幸,內外諸司扈從者至十餘萬人。

唐代士人,一面在北朝吏治與南朝文學的兩種風氣轉換之下徘徊,此以略論於前。一面則在貴族門第與白衣庶族的兩種勢力消長之下鼓盪。

南北朝門第勢力,在唐初依然有其相當的力量。只在他們歷次編撰氏族譜志的一事上可以看出。

太宗至以朝廷官爵與社會門第爭崇卑。

貞觀中,太宗命高士廉等修氏族志,進上。太宗曰:「我與山東崔、盧、李、鄭,舊既無嫌,為其世代衰微,全無冠蓋,猶自雲士大夫,我不解人間何為重之?至今猶以崔、盧、王、謝為重。我平定四海,天下一家,凡在朝士,皆功效顯著,或忠孝可稱,或學藝通博,所以擢用。見居三品以上,欲共衰代舊門為親,縱多輸錢帛,猶被偃仰。我今特定族姓者,欲崇重今朝冠冕,何因崔干猶為第一等?卿等不貴我官爵耶?不須論數世以前,止取今日官爵高下作等級。」遂以崔干為第三等。書成一百卷,詔頒於天下。然當時朝中名臣如房玄齡、瑰征等,皆自與山東望族攀姻。舊門第之名望,終不為減。

其後又屢經修動。

高士廉氏族志頒下,時稱允當。李義府恥其家世無名,乃奏改此書。許敬宗等以其書不敘武后本望,贊成之。立格雲,「皇朝得五品官者,皆升士流。」於是兵卒以軍功緻五品者,盡入書限:更名為姓氏錄。縉紳士大夫恥被甄敘,號其書為「勛格」。先天二年,蕭至忠為中書令,又與柳況等撰姓氏系錄二百卷。此後韋述又別撰開元譜二十卷。其後有元和姓纂。

當時門第仕進,亦較進士等科第為易。

高宗時魏幺同琉:「今貴戚子弟,例早求官。髫齔之年,已腰銀艾:或童卯之歲,已襲朱紫。弘文、崇賢之生,千牛、輦腳之類,課試既淺,藝能亦薄。而門閥有素,資望自高。」書奏不納。

玄宗時,源乾曜上疏:「形要之家,並求京職;俊艾之士,多仕外官。王道乎分,不克如是。」

建官要職,仍多用世家。大臣恩蔭,得至將相。故塘代宰相,尚可以世系列表。

山堂肆考云:「唐宰相三百六十九人,九十八族。其間裴氏五房,崔氏十房,張氏、趙郡李氏皆得宰相十七人。韋氏九房十四人。王氏三房十三人。劉氏七房十二人。隴西李氏四房,唐宗室三十七房,以及楊氏、杜氏皆得十一人。蕭氏二房得十人。鄭氏二房九人。盧氏八人。竇氏二房及魏氏、陸氏皆六人。武氏、蘇氏五人。高、韓、趙、郭皆四人。三人而下者不與。」

可見唐代政權,尚與門閥有至深之關係。

按:唐初如英、衛之類,其子尚襲封。中葉以後,此制盡廢。門閥世襲,在政洽上之客觀地位已取消。又永徽元年,尚書左僕射褚遂良,表請千牛不簡嫡庶:謂:「主祭祀之裔,必貴嫡長;擢文武之才,無限正庶。求賢之務,有異承家。河北風俗頓乖,嫡待庶若奴,妻御妾若婢。降及隋代,斯流遂遠。獨孤後普禁庶子不得入侍。聖朝人以才進,不論嫡庶;今簡千牛舍人,方為此制,於理未安。母以子貴,子不緣母。唯才是用,人自甘心。」云云。

既主專簡賢才,不問嫡庶,則門蔭世襲之制終必替,公開考選之法終必盛。兩種制度之轉換,其後面必有與之相應符之思想及理論也。

又按:唐初爭論封建極烈。封德彝渭:「先朝敦睦九族,一切封王,蓋以天下為私,殊非至公馭物之道。」李百葯謂:「內外群官,選自朝廷,擢士庶以任之,澄水鏡以鑒之。年勞優其階品,考績明其黜陟。爵非代及,用賢之路斯廣。」馬周謂:「以堯、舜之父,猶有朱、均之子。儻有童孩嗣職,萬一驕愚,則兆庶被其殃,國家受其敗,愛之適以傷之。」太宗卒聽諸臣言不封建。

又欲割地封功臣,長孫無忌等力辭乃止。就當時民治意識言,已知封建與門第皆無復興之望矣。惟歷史變化以漸不以驟,故門閥勢力尚而延蟬。玄宗屢欲相崔琳、盧從願,以其族大,恐附離者眾,卒不用。門族上為帝王所忌,下亦不為寒士所護,則其漸趨衰微,亦必然之勢也。

此等門第,以累世仕宦,又逢盛世,其生活豪華,亦可想見。

韋氏世為關中諸姓,人物衣冠,奕世榮盛。韋安石子陟,始十歲,拜溫王府東閣祭酒,加朝散大夫。陟門第豪華,早踐清列,侍兒閹閽,列侍左右昔十數。衣書葯食,咸有典掌。輿馬僮奴,勢侔於王家主第。每食,視庖中所棄,其直猶不減萬錢。然家法修整,勅子允就學,夜分視之。其子勤,旦日問安,色必怡;稍怠,則立堂下不與語。雖家僮數十,然應門賓客,必允主之。此乃門第與王室、宦寺、武人不同之處也;甚可注意。

至於進士們的身分,本不甚高。考試的儀式,已與他們以許多近於侮辱的喑示。

舒元輿憲宗元和中上論貢士書,謂:「臣得備下土貢士之數,到闕下月余,侍命有司,始見貢院懸版樣,立束縛檢約之目,勘磨狀書,劇責與吏胥等倫。臣幸狀書備,不被駁放,得引到尚書試。試之日,見八百人,盡手攜脂燭水炭洎朝晡餐器,或荷於肩,或提於席。為吏胥縱慢聲大呼其名氏,試者突入,棘圍重重。乃分坐廡下,寒余雪飛,單席在地。唐、虞辟門,三代貢士,未有此慢易。」

而且唐代科舉,本備仕途之一格,故一切規程並不甚嚴。其時有所謂「公卷」與「通榜」之制。

「公卷」者,進士得先投所為文於京師達者,采名譽,觀素學。及臨試,可以不問試藝高下,專取知名士,謂之「通榜」。其榜帖可託人為之。如鄭灝都尉第一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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