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編 魏晉南北朝之部 第十三章 統一政府之迴光返照 西晉興亡

秦、漢統一政府,尚有一段迴光返照,便是西晉。

西晉共四帝,五十二年而覆滅。

西晉統一不到十二年,朝政即亂,賈后、八王,乃至懷、愍被擄,不幸的命運接踵而至。分析晉室自身,亦有種種缺點:

一、沒有光明的理想為之指導。

二、貴族家庭之腐化。

一個貴族家庭,苟無良好教育,至多三、四傳,其子孫無不趨於愚昧庸弱。西漢王室,不斷有來自民間的新精神。

高、惠、文三帝皆可說來自田間,經景帝至武帝,始脫去民間意味。然宣帝又從民間來,遂成中興。經元帝至成帝而漢始衰。東漢光武、明、章三世後即弱。

司馬氏則在貴族氛圍中已三、四傳,曆數十年之久。懿、師、昭父子狐媚隱謀,積心篡奪。晉武帝坐享先業,亦深染遺毒。

晉書胡貴嬪傳:「武帝多內寵,平吳後,復納孫皓宮人數千,掖庭殆將萬人,並寵者甚眾。帝莫知所適,常乘羊車恣其所之。宮人乃取竹葉插戶,以鹽汁灑地,而引帝車。」是晉武之荒怠可知。後宮妃妾之多,始漢靈帝。次則吳歸命侯,又次宋蒼梧王、齊東昏侯、陳後主,而晉武尤甚,此下惟唐玄宗。以開國皇帝而論,則未見如晉武之荒怠者。

其時佐命功臣,一樣從幾個貴族官僚家庭中出身,並不曾呼吸到民間的新空氣。

而且家庭傳統風習若不相當壞,便不易適應漢末經曹魏而至晉初,尚得巍然為佐命之功臣。

故晉室自始只是一個腐敗老朽的官僚集團,與特起民間的新政權不同。

武帝子惠帝即以不慧稱,聞人餓死,曰:「何不食肉糜?」而其後賈氏,乃賈充女,家教可知。元康元年,賈后不肯以婦道事太后,又欲干政,遂啟帝作詔,誣太后父楊駿謀反,殺之,夷三族,並及其妻龐。太后抱持號叫,截髮稽顙,上表詣賈后稱妾,請全母命。不省。董養游太學,升堂嘆曰:「朝廷建斯堂,將以何為?天人之理既滅,大亂將作矣。」自此遂召八王之亂。

王室既有此弱點,又兼社會元氣之凋喪,此層後詳。譬如大病之後,真陽不復。而當時又有胡人之內地雜居。外邪乘之,遂至沉篤。

其時論者皆以晉武封建,遂召八王之亂。不知魏室孤立,亦以早覆,根本病症不在此。

胡人內地雜居,其事遠始於兩漢。

(一)匈奴 宣帝納呼韓邪,居之亭障,委以候望,後有所謂「保塞內附」;光武時,徙南匈奴數萬居西河美稷;霸帝時,助漢平黃巾,南徙離石;董卓之亂,寇略太原、河東,遂屯聚於河內。魏武時,分其眾為五部,皆居晉陽汾澗之濱。左部可萬餘落,居太原茲氏縣。(今山西臨汾。)右部六千餘落,居祁縣。(今祁縣。)南部三千餘落,居蒲子縣。(今隰縣。)北部四千餘落,居新興縣。(今欣縣。)中部六千落,居太陵縣。(今文水。)左部帥劉豹,即劉淵父。

(二)氐羌 趙充國擊西羌,徙之金城郡。漢末,關中殘破,魏武徙武都氐於秦川,欲藉以御蜀。陳琳檄吳將校部曲文:「大舉天師百萬之眾,與匈奴南單于呼完廚,及六郡烏桓、丁令屠各、湟中羌僰(bó)」,其時乃藉以楊威。

晉初,遼東、西為鮮卑,句注之外、河東之間為匈奴,北地、上郡、隴西諸郡胡,鮮卑、氐、羌諸種,皆以「保塞」名雜居。

劉貺(kuàng)曰:「東漢至曹、馬招來羌、氐,內之塞垣,資奉所費,有踰於昔。百人之酋,千口之長,金印紫綬,食王侯之捧者,相半於朝。」

自三國時鄧艾,至晉初郭欽、武帝時上疏。江統,惠帝時作徙戎論。皆建議徙戎,不果。

一因自東漢以來中國西北境居民荒殘,經漢末董卓、馬騰、韓遂等亂於關、涼,黑山賊劉虞、公孫瓚等戰於河北,荒殘之勢有加無已。二因國內戰爭,無心他及。

八王亂後,接著便是胡人南下,懷、愍蒙塵。

晉一天下後三十一年,劉曜、石勒入洛陽,懷帝武帝第二十五子。被虜,諸王公、百官、士民死者三萬餘人。

懷帝被虜後五年,劉曜入長安,愍帝武帝孫。被虜,晉室遂亡。

懷、愍二帝的被虜,本是本期歷史中應有的現象,不過如漢弘農王、陳留王,魏濟王、高貴鄉公一般,同其遭遇。只證明了帝王之末路,中央統一政府在本時期中之無可存在。然而懷、愍被虜,還夾雜有胡、漢種族的問題。我們試一看當時中國人心對此事件之反映。

(一)帝王如晉懷帝。 劉聰淵第四子。封懷帝為會稽郡公,從容謂曰:「卿昔為豫章王,朕與王武子造卿,頗記否?」帝曰:「臣安敢忘?恨爾日不早識龍顏。」聰曰:「卿家何骨肉相殘?」帝曰:「故為陛下自相驅除,此殆天意。」懷、愍二帝皆為聰青衣行酒。聰出獵,令愍帝戎服執戟為導,百姓聚觀,曰:「此故長安天子也。」故老或噓欷流涕。

(二)皇后如羊皇后。 劉曜淵族子。納惠羊皇后,問曰:「我何如司馬家兒?」後曰:「胡可並言?陛卜開基之主;彼亡國之暗夫,有一婦一子及身三耳,不能庇。妾何圖復有今日?妾生於高門,後,羊元之子。謂世間男子皆然。自奉巾櫛,始知天下有丈夫。」

(三)大臣如王衍。 石勒執王衍,問以晉故。衍為陳禍敗之由,雲「計不在己」,又謂「少不豫事」,因勸勒稱尊號。勒曰:「君名蓋四海,少壯登朝,至於白首,何言不豫事!破壞天下,正是君罪。」遂殺之。時庾敱、胡母輔之、郭象、阮修、謝鯤等,與王衍同在東海王越軍中。敱等皆尚玄虛,不以世務嬰心,縱酒放誕,而名重一世。越敗,同被執。石勒曰:「此輩不可加以鋒刃」,遂夜使人排牆殺之。

(四)將軍如索綝()。 愍帝被圍長安,使侍中宗敞送降箋。索綝潛留敞,使其子說劉曜,曰:「城中食猶支一年,若許綝以車騎、儀同、萬戶郡公,請以城降。」曜斬而送其首,曰:「帝王之師以義行,綝言如此,天下之惡一也。若兵食未盡,可勉強固守。」後既降,劉聰以索綝不忠,斬於東市。

(五)世族如王浚。 浚,王沈子,沈即奔告司馬昭以高貴鄉公之謀者,與賈充同為晉室元勛。承賈后旨害太子。及亂起,為自安計,以女妻鮮卑務勿塵,並謀僭逆。其部下有大量的鮮卑烏丸兵。石勒偽上尊號,浚信之,為所執而死。惠帝盪陰之難,死節者有嵇紹,文天祥正氣歌所謂「嵇侍中血」也。紹乃嵇康子。又劉聰大會群臣,使懷帝青衣行酒,侍中庾珉號哭,帝遂遇弒。珉,庾峻子。史稱:「峻舉博士,時重庄老,輕經史,竣乃潛心儒典。疾世浮華,不修名實,著論非之。」峻弟純於宴席斥賈充:「高貴鄉公何在?」大抵晉人高下,多可以其家庭風教判之。聰又使愍帝行酒洗爵,又使執蓋,尚書郎隴西辛賓抱帝大哭,聰命引出斬之,此則偏陬小臣,殆未染當時中原所謂士大夫之風教者。

「名教」極端鄙視下之君臣男女,無廉恥氣節,猶不如胡人略涉漢學,粗識大義。

兩漢統一時期,代表中國政治中心而兼文化中心的地點有兩個:一是長安,一是洛陽。

長安代表的是中國東、西部之結合,首都居在最前線,領導著全國國力向外發展的一種鬥爭形勢。洛陽代表的是中國的穩靜狀態,南、北部的融洽;首都居在中央,全國國力自由伸舒的一種和平形態。

長安自王莽末年之亂而殘破,繼以董卓之亂;至愍帝遷都,其時長安戶不滿百。牆宇頹毀,蒿棘成林,公私車只有四乘。

洛陽自三國鼎立以來,仍為中國文物中心。正始之際,名士風流盛於洛下。至劉曜陷洛陽,諸王公、百官以下,士民死者三萬餘。

王彌縱兵大掠,曜禁之不從,斬其牙門王延以徇,彌遂與曜阻兵相攻。

晉室南渡,五胡紛起,燕、趙在東,秦、涼在西,環踞四外,與晉、蜀對峙,譬如一環,而恰恰留下一個中心點洛陽,大家進退往來,棄而勿居。

那時洛陽,號為荒土。

陳慶之語梁武帝:「自晉末以來,號洛陽為荒土。」桓溫議遷都洛陽,孫綽上疏非之,謂:「自喪亂以來,六十餘年,蒼生殄滅,百不遺一。河洛丘虛,函夏蕭條。井堙(yīn)木刊,阡陌夷滅。生理茫茫,永無依歸。」

譬如大旋風的核心,四圍狂飆駭氣,而中心虛無所有。

這一個形式,延續幾及二百年。直到魏孝文重營洛都,中國始漸漸再有一個文化復興的中心。以後又經爾朱榮之亂,機運中絕。直到隋、唐,依然是起於西北,統一中國,而並建長安、洛陽為東、西都,兼有了向外鬥爭進取以及向內平和伸舒的兩種形勢,十足的象徵出中國大一統盛運之復臨。

代表此期畠之衰弱情態者,一為沖圓文化中心之毀滅,又一則為異族宗教之侵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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