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編 春秋戰國之部 第六章 民間自由學術之興起 先秦諸子

由春秋到戰國的一段巨變中,最要的,是民間自由學術之興起。

上古學術,其詳難言。據春秋而言,學術尚為貴族階級所特有。

貴族封建,立基於宗法。國家即是家族之擴大。宗廟裡祭祀輩分之親疏,規定貴族間地位之高下。宗廟裡的譜牒,即是政治上之名分。

大祭前有會獵,即相傳之「巡狩」。天子祭禮,諸侯畢至助祭。「封禪」為祭天地之禮,惟天子始得祭天地,表示服從者亦畢來助祭,故巡狩、封禪為古帝王大禮也。祭後有宴享,表示相互間的聯絡與名分。宗廟的「宰」,和掌禮的「相」,便是主持這些名分的人。臨祭有歌頌,有祈禱,有盟誓。頌詞、禱文、誓書的保存,便成後來之歷史。

宗廟裡的祝史,還兼掌占星候氣,布歷明時,使民間得依時耕稼。諸侯皆受共主所頒時歷,曰「奉正朔」,故以改歷表示易代與革命。並記載著祖先相傳的災異及其說明。如周廟所藏周公金騰,是其例。

大抵古代學術,只有一個「禮」。古代學者,只有一個「史」。即廟祝。瞽史司天,祝史司鬼神,史巫司卜筮、司夢,皆廟祝也。故左傳載天道、鬼神、災祥、卜筮、夢特多,由史官職掌如此。

史官隨著周天子之封建與王室之衰微,而逐漸分布流散於列國,即為古代王家學術逐漸廣布之第一事。

古者諸侯無私史,祝佗言成王賜魯「祝、宗、卜、史」,定公四年。此魯之史也。衛太史柳庄死,獻公告屍曰;「柳庄非寡人之臣,社稷之臣也。」檀弓狄入衛,囚史華龍滑與禮孔,二人曰;「我太史也,實掌其祭。」閔公二年此衛之史也。齊、晉各亦有史官,書曰「趙盾弒其君」、「崔杼弒其君」、明非史官之君。故曰;「春秋天子之事。史官其先皆自周室逐漸分布於列國。司馬遷自稱先世;「世典周史。惠、襄之間,司馬氏去周適晉。其時有子頹,叔帶之難。分散,或在衛,或在趙,或在秦。」史記太史公自序昭十五年,周景王謂晉籍談曰;「昔而高祖孫伯黶,司晉之典籍,以為大政,故曰籍氏。及辛有之二子董之,於是乎有董史。杜詩;「辛有,周人,二子適晉,為太史。」柏常騫去周之齊,見晏子春秋。太史儋(dān)去周入秦,見史記。晉亂,太史屠黍以其圖法歸周。見呂氏春秋。此皆史官由中央流布列國之事也。列國有史,先後不同,春秋凡諸侯書卒者,皆有國史以考其世次者也。其不書卒;或國滅,失其本史;或國雖在,而未有史,皆無所考其世次。其世次有入春秋即見者,有近後方有者,此皆史之所起有久近也。

禮本為祭儀,推廣而為古代貴族階層間許多種生活的方式與習慣。此種生活,皆帶有宗教的意味與政治的效用。宗教、政治、學術三者,還保著最親密的聯絡。

祭禮的搖動,即表示著封建制度之崩潰。

春秋時魯有郊禮,此天子之禮也。魯人則謂成王所以賜周公。季孫氏祭泰山,此諸侯之禮也。八佾舞於庭,三家者以雍徹。

一切非禮,逐漸從貴族之奢僭中產生。一方面貴族對禮文逐次鋪張,一方面他們對禮文又逐次不注意,於是貴族中間逐漸有「知禮」與「不知禮」之別,遂有所謂學者開始從貴族階級中間露眼。

春秋時代貴族階級之逐步發展,其禮節儀文之考究,可以列國君卿間以賦詩相酬答之一事證之。見於左傳者,賦詩凡六十七次。始於僖公,僖一次,文九次,成二次。盛於襄、昭,襄二十九次,昭二十五次。,而衰歇於定、哀。定一次,哀無。子犯告晉文公曰;「我不如趙衰之文,請使衰從。」此後因列國間會聘頻繁,於是各國間遂產生一輩多文知禮之博學者,如晉有叔向,齊有晏嬰,鄭有子產,宋有向戌是也。

在貴族階級逐漸墮落的進程中,往往知禮的有學問的比較在下位,而不知禮的無學問的卻高踞上層。

於是王室之學漸漸流散到民間來,成為新興的百家。

「王官」是貴族學,「百家」事民間學。「五帝官天下,三王家天下」,「官」是公義,「家」是私義。所謂百家之言,只是民間私義而已,與後世所謂「成家」、「專家」不同。

百家的開先為儒家。

說文:「儒,術士之稱。」禮記鄉飲酒義注;「術,猶藝也。」列子周穆王篇:「魯之君子多術藝。」術士猶謂藝士,由其嫻習六藝。周官保氏「教國子六藝、六儀」。六藝者,五禮、六樂、五射、五御、六書、九數。大戴禮保傳篇:「王子年八歲,學小藝;束髮,學大藝。」保氏六藝兼通大小,殆為當時貴族子弟幾種必修之學科也。

其擅習此種藝能以友教貴胄間者,則稱「藝士」,或「術士」,或「儒」,即以後儒家來源也。術士不僅可任友教,知書、數可謂冢宰,知禮、樂可為小相,習射、御可為將士,亦士人進身之途轍。晉趙盾田於首山,見靈轍餓,曰:「宦三年矣。」左宣二年。杜注;「宦,學也。」曲禮;「宦學事師。」則二者俱是學,蓋宦、學俱是習為職事。此如今之藝徒,即以學習為行業也。越語勾踐與范蠡「入宦於吳」,草注;「為臣隸。」為臣隸與友教,同需嫻習六藝。貴族家中之師傳、宰相,其先地位亦本相當於臣隸也。既有宦學事師之人,必有為之師者。藝士於是又可以為求宦遊學者之師,而後藝士之生活,乃漸脫離貴族之豢養而獨立。

儒家的創始為孔子。

孔子宋人,其先亦貴族,避難至魯,其父叔梁紇,獲在魯國貴族之下層。

孔子曾為委吏,主倉積出納。又為乘田,主飼養牛羊。常在貴族家裡當些賤職。此即孔子之宦。然而孔子卻由此習得當時貴族階級種種之禮文。

孔子幼年既宦於貴族,故孔子自稱;「我少賤,多能鄙事。」孔子又自稱「好學」,其弟子稱其「學無常師」。郯子來魯,孔子即從之問古官制,是其一例。事在魯昭公十七年,孔子年二十七。周室東遷,豊,鎬舊物,散失無存。昭王二十六年,王子朝奉周之典籍以奔楚,其後子朝見殺,未聞取典籍以歸者;或亡於柏舉兵燹中矣,否則左傳成於吳起之徒,起相楚,或猶有見者。東方諸國,猶得存周禮者惟魯。衛遭狄禍,渡河而南,殷、周故事亦鮮有存者。故仲孫湫謂魯「秉周禮」。閔元年。祝佗言伯禽封魯,「祝、宗、卜、史、備物、典冊。」定四年。韓宣子至魯,始見易象與春秋,而有「周禮盡在魯」之嘆。哀三年,桓、僖二宮災,「命周人出御書,宰人出禮書。」注;「周人;司周典籍之官。」孔子對魯哀公曰;「文武之道,布在方策。」(中庸)又曰:「祀、宋文獻不足征。」(論語)「吾觀周道,幽、厲傷之,吾舍魯何適矣!」(禮運)又曰:「吾學周禮,今用之,吾從周。」

孔子居文獻之邦,故得大成其學。莊子天下篇;「其在於詩、書、禮、樂者,鄒魯之士,縉紳先生,多能明之。」

孔子不僅懂得當時現行的一切禮,包括禮、樂、射、御、書、數六藝。孔子還注意到禮的沿革和其本源。此包括古經典之研尋,所謂「詩、書、文學」。孔子遂開始來批評當時貴族之一切非禮。

子入太廟,每事問。或曰:「孰謂鄒人之子知禮?」子曰:「是禮也?」蓋孔子非不知魯太廟中種種禮器與禮事,特謂此等事與器皆不應再魯太廟中,如八佾舞於庭,三家者以雍徹之類。故特問以發其意。此如衛甯武子不答魯文公賦湛露、彤弓(文四年)魯穆叔不拜晉奏肆夏、歌文王(襄四年)之類。魯昭公四年,楚靈王會諸侯於申,使問禮於宋向戌與鄭子產。向戌曰:「小國習之,大國用之,敢不薦聞?」獻公合諸侯之禮六。子產曰:「小國共職,敢不薦守?」獻伯子男會公之禮六。子產、向戌皆當時所稱知禮者,然僅止於實際上之應而止。此亦如術士僅以六藝進身貴族,藉為宦學友教而止,孔子所謂「小人儒」也。孔子則對於當時貴族之禮,不僅知道,實別有一番理想,別有一番抱負,欲以改革世道也。孔子勉子夏為「君子儒」者在此。儒道之不能產生於當時貴族階級中者亦在此。

孔子的批評,一面是歷史的觀念,根據文王、周公,從禮之本源處看。故曰:「久矣!吾不復夢見周公。」一面是人道的亦可說哲學的觀念,根據天命、性、仁、孝、忠恕等等的觀點,從禮的意義上看。故曰:「知我者其天乎?」

禮之最重最大者惟祭,孔子推原祭之心理根源曰「報本反始」。此即原於人類之孝弟心。孝弟心之推廣曰「仁」,曰「忠恕」。孔子以「忠」字積極的獎進人類之合作,以「恕」字消極的彌解人類之衛。故曰:「忠恕達到不遠」。是為人與人相處最要原理,即所以維持人類社會於永久不弊者。孔子指出人類此等心理狀態,認為根於天性,如此則生死,群己、天人諸大問題,在孔子哲學中均已全部化成一片。

驟觀孔子思想,似有偏於復古之傾向,如孔子屢言「好古」。又似有偏於維持宗法封建階級之傾向。如孔子謂「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等其實孔子已指出人類社會種種結合之最高原理。即仁苟能明次,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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