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編 春秋戰國之部 第五章 軍國鬥爭之新局面 戰國始末

春秋以下,自周貞定王二年,即魯悼公元年始。迄於秦始皇二十六年統一告成,其間共二百四十六年,後世目為「戰國時期」。

本時期的歷史記載,因秦廷焚書,全部毀滅。西漢中葉司馬遷為史記,已苦無憑。

史記六國表自序曰:「秦既得意,燒天下詩、書,諸侯史記尤甚,為其有所刺譏也。其後詩、書復見。此以流布民間,故雖經秦火而未絕,春秋及左傳等皆倖存。而史記獨藏周室,以故滅。此雲藏「周室者」,乃以偏概全之辭,當時各國史記各藏其國政府,而民間無流傳,故一火而滅也。獨有秦記,不載日月,其文略不具,然亦有可頗采者。余因秦記,踵春秋之後,起周元王,表六國時事。」按,史公本秦記表六國時事,本屬不得已。惟秦自孝公以前,僻在雍州,不與中國諸侯之會盟,中國諸侯以夷翟遇之。此亦史記語。其時秦與東方各國交涉既疏,故秦記載東方事必略而不免於多誤。今六國表於秦孝公前幾於無事可載者以此。至宋司馬光為通鑒,托始周威烈王二十三年,自左傳終至通鑒始,中間缺去六十四年,無詳確之編年史。又通鑒雖托始周威烈二十三年,而記載殊疏略,至周顯王三十五年魏、齊會徐州相王之歲。以下,記載始可得而詳。故顧炎武日知錄謂此一百三十三年,史文缺佚,考古者為之茫昧也。

晉代太康時。於汲縣古冢當時考知系魏襄王冢。發見竹書,共七十五車。內有紀年十五篇,實為未經秦火以前東方僅存之編年史,惟後亦散失。今世流傳之竹書紀年,乃宋後蒐輯之本,多有改亂。

因此本時期史事,較之上期,春秋時代。有些處轉有不清楚之感。著者曾據紀年佚文,校定史記六國表,增改詳定不下一、二百處,因是戰國史事又大體可說。惟頗有與史記相異處。一切論證,誶所著先秦諸子系年一書。此下論戰國大勢,即據此書立論,故與舊說頗不同。讀者欲究其詳,當參讀該書也。

大略言之,本時期歷史,又可分為前、後兩期。

第一期是周代宗法封建國家之衰滅。

此承春秋晚期大夫專政之局面而來。晉分為三家,魏、韓、趙。齊篡于田氏,田氏本陳公子,因亂奔齊,「田」、「陳」同音之轉。魯則三桓強於國內,公室僅如小侯。衛勢日削,自貶其號曰侯。吳滅于越,陳、蔡滅於楚,鄭滅於韓、史記所譜春秋十二諸侯,能繼續保持其重要地位者惟楚、秦二國而已。越、宋雖存,於戰國全時期不甚重要。大抵春秋宗法封建國家之文化,最高者為魯、衛兩國,魯得周室大量文物之分封,衛則承襲殷商舊都之流風餘韻。故詩經所收十五國風,以邶、鄘、衛為盛。河北之衛雖為狄破而遷河南,惟文化依然可觀。故孔子曰:「魯、衛之政,兄弟也。」又曰:「衛多君子。」孔子出亡在外十四年,大半淹留在衛國。其次為齊,故孔子曰:「齊一變至於魯,魯一變至於道。」孔子弟子,魯、衛最多,次則齊人。又其次為晉。故孔子曰:「齊桓公正而不譎,晉文公譎而不正。」孔門弟子,晉籍甚少,孔子亦未過其境。秦、楚則自始即以蠻夷見於諸夏。春秋時期群目楚人為蠻夷,以楚主武力兼并最烈,與諸夏宗法封建勢力根本相衝突也。及戰國中期以後,群目秦人為夷翟,而再不見斥楚為蠻夷者,因其時抱兼并野心者乃秦,而楚人則久與東方諸國聯盟一體也。可見當時所指斥為夷翟者,並非就種族血統立說。

魯、衛以文化維持當時宗法封建國家之傳統尊嚴,齊、晉則以武力維持當時宗法封建國家之傳統地位。楚、秦則代表相反對之一種勢力也。諸國中受封建傳統文化束縛愈深者,其改進愈難,故魯、衛遂至積弱不振。其受封建傳統文化束縛較淺者,其改進較易,故齊、晉相繼稱霸於春秋,亦不能如魯、衛之久保其君位之傳統,而見篡於大夫;而經君統篡弒以後,更得急速改變其國家之內部組織,自宗法封建國家激轉而為新軍國,秦、楚則以受封建傳統文化之熏陶更淺,故其國家可以不經內部君統篡易而亦追隨改進為新軍國焉。

最要的是齊、晉兩國之君統篡易,維持春秋以來二百數十年封建文化之霸業,遂以中歇。「諸夏親昵,尊王攘夷」之後面,有一姬、姜宗姓之觀念。及晉、齊篡奪後,此觀念遂不復有。

諸夏和平聯盟之鎖鏈已斷,各國遂爭趨於轉換成一個新軍國,俾可於列國鬥爭之新局面下自求生存。

此一時期中,春秋城郭聯盟之舊國際形勢已破壞,以後軍國鬥爭之新形勢未完成,在中間成為一個過渡時期。即是春秋末以迄於魏武侯卒年,周烈王五年。凡共九十年。前一段亦可說是越國的稱霸期;春秋末乃至戰國初之吳、越稱霸,即是「霸政時期」之尾聲,「軍國時期」之先兆,而為其間之過度也。後一段則是三晉分立,魏國漸盛期。

第二期是新軍國成立以後之相互鬥爭時期。

此時期又可分為四期:第一期是梁惠王稱霸時期,魏之全盛期,自惠王遷大梁,魏亦稱梁。亦可說是梁、齊爭強時期。此期自梁惠王元年至齊、魏徐州相王,凡三十七年。

魏承文侯、武侯長時期之國內建設,文侯五十年,武侯二十六年,父子前後共七十六年,文侯自正式稱侯(在第二十二年。)以來,亦已五十四年。史記誤短二十二年。任用李克、吳起諸人,成為戰國以後第一個簇新的新軍國。其後吳起入楚、商鞅入秦,皆承襲魏國已成規模而變法。地處中原,又為四戰衝要之區。魏初居安邑,文侯都在鄴;武侯則都魏縣;惠王即位,遷大梁。自謂承襲晉國,開始第一個起來圖覇;遷都大梁以爭形勢。此在梁惠王早年,史記誤謂在梁惠土晚年,畏秦而避。其時舊的國際形態已變動,新的國際形態未完成,各國皆遷都以爭形勢。如趙則自晉陽遷中牟,(此中牟在河北。)又遷邯鄲,志滅中山以抗齊、燕。韓則自平遷陽瞿,又遷新鄭,意在包汝、穎以抑楚、魏。秦孝公自雍遷咸陽,以便東侵。宋亦自歸德遷彭城,以承越之衰而圖泗上諸小國,皆是也。次謀統一三晉,恢複春秋時代晉國之全盛地位。不幸伐趙、伐韓、皆為齊乘其後。粱惠王初起即攻趙,圍邯鄲三年,拔之。韓則懾於梁威而相從。齊乘其弊,敗魏桂陵,秦亦乘間取梁河西地。粱不得不仍歸趙邯鄲以和。此為梁國圖霸初次所受之挫折。其後韓亦不復服梁,梁遂伐韓,為再謀統一三晉之奮鬥。五戰五勝,韓幾不國,而齊又徐起乘其弊,敗粱馬陵。梁之霸業再挫。梁既再敗於齊,乃於齊會徐州相王。史記誤以為是襄王時。平分霸業。當時惟楚自春秋以來已稱王,梁亦先自稱王,至是乃與齊互稱,為國際相王之開端。自是各國相繼稱王,共凡九國,即梁、齊、楚、秦、宋、韓、趙、難、中山是也。

第二期是齊威、宣、湣三世繼梁稱霸期,齊之全盛期。亦可說是齊、秦爭強時期。此期自齊、魏相王下迄齊滅宋,凡四十八年。

齊自田和纂位稱侯,後魏文侯四十年。傳兩世,侯剡與桓公。史記漏田和以前悼子,及田和以後侯剡,凡兩世。故六國表齊年亦多誤。至威王,兩敗梁國,桂陵與馬陵。遂繼梁惠而稱王。史記誤以為在宣王世。其子宣王繼之,國勢大盛。而其時秦亦漸強,秦孝公用商鞅變法,至子惠王亦稱王,後齊、梁相王九年。用張儀,專務離間梁、楚以孤齊。時梁尚強,惠施為相,主與齊和,梁、齊聯和則可以弭兵息爭。惠王誤信張儀。折而入秦,欲減西顧之慮,東向報齊。又齊、楚方睦,張儀兩使楚,楚懷王亦誤信儀,絕齊入秦。此當時外交上形勢也。史記誤謂在張儀前有蘇秦合縱,並謂蘇秦合縱以趙為盟主。趙武靈王稱王最在後,其時為趙肅侯,尚未稱王,無為盟主資格。又其時大國有九,若東方合縱,應有八國,不應預先排除以後先亡之宋、中山二國。盂子僅言公孫衍、張儀「一怒而諸侯懼,安居而天下熄」,以兩人更迭為秦、梁二國相,在國際形勢上足以引起變動也。蘇秦僅為燕往來奔走於齊,無牽動國際力量。於是漸漸造成秦、齊勢力均衡之局面。秦昭王約齊湣王稱東、西帝,其事未果,正猶梁約齊稱王,皆未果,不敢一國獨稱也。而齊則志在北進侵燕,南侵宋以自廣。齊為第一等強國,故積極的主侵略。齊宣王告盂子「有大欲,欲並諸侯一天下」是也。(齊宣王伐燕,史記誤以為齊滑王。)秦次於齊,故僅在外交上用手段孤削齊勢。其時若燕、趙欲合縱,當合縱對齊,用不著合縱對秦。至蘇秦時梁勢尚強於齊,故知蘇、張縱橫乃此後策士偽造,非常當時情實。至齊湣王滅宋,國際均勢破裂,此下遂起大變局。

第三期為秦昭王繼齊稱強期,秦國全盛期。亦可說是秦、趙爭強時期。此期自齊滅宋下至趙邯鄲圍解,凡二十九年。

齊宣王滅燕,國際均勢動搖,各國環顧不安,宣王終於不敢吞燕而止。及齊湣王滅宋,國際均勢再度破壞,燕人崛起,乘機復仇,樂毅聯合秦、魏、韓、趙五國之師入齊。湣王走死,自是齊遂不振,而秦勢獨強。其時趙國經武靈王胡服騎射滅中山,其事在齊滅宋之前十五年。趙、中山皆第二、第三等以下國,故兩國相併,對整個時局,不如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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