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引論

中國為世界上歷史最完備之國家,舉其特點有三。

一者「悠久」。

從黃帝傳說以來約得四千六百餘年。從古竹書紀年以來,約得三千七百餘年。夏四七二,殷四九六,周武王至幽王二五七,自此以下至民國紀元二六八一。

二者「無間斷」。

自周共和行政以下,明白有年可稽。史記十二諸侯年表從此始,下至民國紀元二七五二。自魯隱公元年以下,明白有月日可詳。春秋編年從此始,下至民國紀元二六三三。魯哀公卒,左傳終,中間六十五年史文稍殘缺。自周威烈王二十三年資治通鑒托始,至民國紀元凡二三一四年。

三者「詳密」。

此指史書體裁言。要別有三:一曰編年,此本春秋。二曰紀傳,此稱正史,本史記。三曰紀事本末。此本尚書。其他不勝備舉。可看四庫書目史部之分類。又中國史所包地域最廣大,所含民族分子最複雜,因此益形成其繁富。若一民族文化之評價,與其歷史之悠久博大成正比,則我華夏文化,與並世固當首屈一指。

然中國最近,乃為其國民最缺乏國史知識之國家。何言之?

「歷史知識」與「歷史資料」不同。我民族國家已往全部之活動,是為歷史。其經記載流傳以迄於今者,只可謂是歷史的材料,而非吾儕今日所需歷史的知識。材料累積而愈多,知識則與時以俱新。

歷史知識,隨時變遷,應與當身現代種種問題,有親切之聯絡。歷史知識,貴能鑒古而知今。

至於歷史材料,則為前人所記錄,前人不知後事,故其所記,未必一一有當於後人之所欲知。然後人慾求歷史知識,必從前人所傳史料中覓取。若蔑棄前人史料而空談史識,則所謂「史」者非史,而所謂「識」者無識,生乎今而臆古,無當於「鑒於古而知今」之任也。

今人率言「革新」,然革新固當知舊。不識病象,何施刀葯?僅為一種憑空抽象之理想,蠻幹強為,求其實現,鹵莽滅裂,於現狀有破壞無改進。凡對於已往歷史抱一種革命的蔑視者,此皆一切真正進步之勁敵也。惟藉過去乃可認識現在,亦惟對現在有真實之認識,乃能對現在有真實之改進。故所貴於歷史知識者,又不僅於鑒古而知今,乃將為未來精神盡其一部分孕育與嚮導之責任也。

且人類常情,必先「認識」乃生「情感」。人最親者父母,其次兄弟、夫婦乃至朋友。凡其所愛,必其所知。人惟為其所愛而奮鬥犧牲。人亦惟愛其所崇重,人亦惟崇重其所認識與了知。求人之敬事上帝,必先使知有上帝之存在,不啻當面覿體焉,又必使熟知上帝之所以為上帝者,而後其敬事上帝之心油然而生。

人之於國家民族亦然。惟人事上帝本乎信仰,愛國家民族則由乎知識,此其異耳。人之父母,不必為世界最偉大之人物;人之所愛,不必為世界最美之典型,而無害其為父母,為所愛者。

惟知之深,故愛之切。若一民族對其已往歷史無所了知,此必為無文化之民族。此民族中之分子,對其民族,必無甚深之愛,必不能為其民族真奮鬥而犧牲,此民族終將無爭存於並世之力量。

今國人方蔑棄其本國已往之歷史,以為無足重視;既已對其民族已往文化,懵無所知,而猶空乎愛國。此其為愛,僅當於一種商業之愛,如農人之愛其牛。彼僅知彼之身家地位有所賴於是,彼豈復於其國家有逾此以往之深愛乎!凡今之斷脰決胸而不顧,以效死於前敵者,彼則尚於其國家民族已往歷史,有其一段真誠之深愛;彼固以為我神州華裔之生存食息於天壤之間,實自有其不可辱者在也。

故欲其國民對國家有深厚之愛情,必先使其國民對國家已往歷史有深厚的認識。欲其國民對國家當前有真實之改進,必先使其國民對國家已往歷史有真實之了解。我人今日所需之歷史知識,其要在此。

略論中國近世史學,可分三派述之。一曰傳統派,亦可謂「記誦派」。二曰革新派,亦可謂「宣傳派」。三曰科學派。亦可謂「考訂派」。

「傳統派」主於記誦,熟諳典章制度,多識前言往行,亦間為校勘輯補。此派乃承前清中葉以來西洋勢力未入中國時之舊規模者也。

其次曰「革新派」,則起於清之季世,為有志功業、急於革新之世所提倡。

最後曰「科學派」,乃承「以科學方法整理國故」之潮流而起。此派與傳統派,同偏於歷史材料方面,路徑較近;博洽有所不逮,而精密時或過之。二派之治史,同於缺乏系統,無意義,乃同為一種書本文字之學,與當身現實無預。無寧以「記誦」一派,猶因熟諳典章制度,多識前言往行,博洽史實,稍近人事;縱若無補於世,亦將有益於己。

至「考訂派」則震於「科學方法」之美名,往往割裂史實,為局部狹窄之追究。以活的人事,換為死的材料。治史譬如治岩礦,治電力,既無以見前人整段之活動,亦於先民文化精神,漠然無所用其情。彼惟尚實證,誇創收,號客觀,既無意於成體之全史,亦不論自己民族國家之文化成績也。

惟「革新」一派,其治史為有意義,能具系統,能努力使史學與當身現實相結合,能求把握全史,能時時注意及於自己民族國家已往文化成績之評價。故革新派之治史,其言論意見,多能不脛而走,風靡全國。

今國人對於國史稍有觀感,皆出數十年中此派史學之賜。雖然,「革新派」之於史也,急於求知識,而怠於問材料。其甚者,對於二、三千年來積存之歷史材料,亦以革新現實之態度對付之,幾若謂此汗牛充棟者,曾無一顧盼之價值矣。因此其於史,既不能如「記誦派」所知之廣,亦不能如「考訂派」所獲之精。彼於史實,往往一無所知。彼之所謂系統,不啻為空中之樓閣。彼治史之意義,轉成無意義。彼之把握全史,特把握其胸中所臆測之全史。彼對於國家民族已往文化之評價,特激發於其一時之熱情,而非有外在之根據。

其綰合歷史與現實也,特借歷史口號為其宣傳改革現實之工具。彼非能真切沉浸於已往之歷史知識中,而透露出改革現實之方岸。彼等乃急於事功而偽造知識者,知識既不真,事功亦有限。今我國人乃惟乞靈於此派史學之口吻,以獲得對於國史之認識,故今日國人對於國史,乃最為無識也。

所謂「革新派」之史學,亦隨時變遷。約言之,亦可分為三期。

其先當前清末葉。當時,有志功業之士所渴欲改革者,厥在「政體」。故彼輩論史,則曰:「中國自秦以來二千年,皆專制黑暗政體之歷史也。」彼輩謂:「二十四史乃帝王之家譜。」彼輩於一切史實,皆以「專制黑暗」一語抹殺。彼輩對當前病症,一切歸罪於二千年來之專制。然自專制政體一旦推翻,則此等議論,亦功成身退,為明日之黃花矣。

繼「政治革命」而起者,有「文化革命」。彼輩之目光,漸從「政治」轉移而及「學術思想」,於是其對國史之論鋒,亦轉集於「學術思想」之一途。故彼輩論史,則曰:「中國自秦以來二千年,思想停滯無進步,而一切事態因亦相隨停滯不進。」彼輩或則謂:「二千年來思想,皆為孔學所掩蓋。」或則謂:「二千年來思想,皆為老學所麻醉」故或者以當前病態歸罪孔子,或者歸罪於老子。或謂:「二千年來思想界,莫不與專制政體相協應。」或則謂:「此二千年來之思想,相當於歐洲史之所謂『中古時期』。要之如一丘之貉,非現代之所需。」或則謂:「思想限制於文字,欲一掃中國自秦以來二千年思想之沉痼積痗,莫如並廢文字,創為羅馬拼音,庶乎有瘳。」然待此等宣傳成功,則此等見識,亦將為良弓之藏。

繼「文化革命」而起者,有「經濟革命」。彼輩謂:「無論『政治』與『學術』,其後面為『社會形態』所規定。故欲切實革新政治機構、學術內容,其先應從事於『社會經濟形態』之改造。」

彼輩對於當前事態之意見,影響及於論史,則曰:「中國自秦以來二千年,皆一『封建時期』也。二千年來之政治,二千年來之學術,莫不與此二千年來之社會經濟形態,所謂『封建時期』者相協應。」正惟經濟改革未有成功,故此輩議論,猶足以動國人之視聽。有治史者旁睨而噓曰:「國史浩如煙海,我知就我力之所及,為博洽諦當之記誦而已,為精細綿密之考訂而已,何事此放言高論為!」

雖然,國人之所求於國史略有知,乃非此枝節煩瑣之考訂,亦非此繁重龐雜之記誦,特欲於國家民族已往歷史文化有大體之了解,以相應於其當身現實之所需知也。有告之者曰:「中國自秦以來二千年,皆專制黑暗政體之歷史也。」則彼固已為共和政體下之自由民矣,無怪其掉頭而不肯顧。或告之曰:「中國自秦以來二千年,皆孔子、老子中古時期思想所支配下之歷史也。」則彼固已呼吸於二十世紀新空氣之仙囿,於孔、老之為人與其所言,固久已鄙薄而弗睹,誾曶而無知,何願更為陳死人辨此宿案,亦無怪其奮步而不肯留。或告之曰:「我中國自秦以來二千年,皆封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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