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夢的延續 第一節

「啊,對不起。」

這聲音讓我回過神來。在身邊洗手的年輕男性的肘部好像碰到了我的掛包。

這裡是……

眼前是自己熟悉的臉,是鏡子。我半張著嘴,身後已經排起隊伍。我掏出手帕,離開洗手台。

走出洗手間一看,這裡是……這裡是羽田機場,但……現在是哪一年?

我在夾克衫的口袋裡翻找。有本封面上寫著「二〇〇一年」的記事本,裡面夾著的機票是從羽田出發去竹廻機場的末班機的,日期是十二月三十一日。機票上用片假名寫著我的名字「永廣影二」,年齡四十歲。

就是說……我似乎回來了,回到了二〇〇〇年的世界。

我怎麼都高興不起來,也沒有放心的感覺。那之後大家如何了呢?父親、姐姐,還有季里子。我很在意。

假如過去確實改變了,那之後的歷史變得如何了呢?變回正確的樣子了嗎?不,就算修正了,也未必什麼都和以前一樣。比如,我現在的工作還是大學副教授嗎?

總之先檢查一下隨身物品。我先看看錢包里的東西,有福澤諭吉的一萬日元鈔票,有新版五百日元的硬幣,還有大學創立一百周年紀念的電話卡。

我翻開記事本,到年度末為止的日程寫得很詳細,主要是大學的會議和活動,熟悉的同事的名字也出現了。看來我的職業依然沒變。

我感覺掛包里少了什麼該有的東西。是什麼呢?對了,文庫本。月鎮季里子的《茴香果實之酒》,找不到那個。

等等,那並不奇怪。肯定是我剛到羽田機場,還沒買《茴香果實之酒》吧。我很確信,看了看錶,呆住了。

不對。我左手手腕上的不是熟悉的手錶。不是姐姐為了祝賀我上高中郵寄送給我的那塊很難看的表,而是更華麗更新的樣式。

怎麼會!我慌忙拉開上衣,現在穿在夾克下面的不是姐姐上大學前織給我的那件毛衣,是完全沒見過的款式和花紋。

這是怎麼回事?出了什麼差錯嗎?

一瞬間我心急如焚,又猛然想到,對了,沒有慌張的必要,這就對了。去年我之所以把封藏在老家的毛衣和手錶帶回東京的住處,是因為誤入過去世界時,需要「名片」的替代品。要問我為什麼知道這點,我只能解釋為自己正身在因果關係逆轉的時間循環中。

那些「名片」消失了,是因為已經沒有必要了。這個時間點上,歷史應該修正了。這麼判斷會不會太樂觀了?

我無意翻了翻記事本,看到某一頁,那是我從羽田給老家打電話時,記下姐姐說的月鎮季里子的名字的那一頁。我有點迷惑了,上面寫著「月鎮季里子」「永廣美保」以及「永廣影二」三個人的名字,而且是我的筆跡。這要怎麼解釋才好?

我再次看了看錶,下午五點剛過,距去竹廻機場的末班機出發還有兩個小時。到此為止都跟「預計」的一樣,這之後,我會打電話給老家的姐姐。但是,本該在電話中第一次知道的月鎮季里子的名字,已經像這樣寫在記事本里了,這是怎麼回事?

這並不奇怪。既然過去被修正了,姐姐應該不在老家,也就是說,不會上演我在電話中第一次知道季里子名字的情節。

但還不能斷定,得先確認一下姐姐現在是不是真不在老家。我找到電話機,插入電話卡,按下了老家的號碼。不是撥號盤式這一點讓我有點懷念。

「您久等了。」電話才響了一聲,就有人接了,是充滿朝氣的女聲,「承蒙惠顧,這裡是永廣亭。」

一瞬我誤以為那是姐姐美保的聲音,差點陷入混亂,但仔細一聽,不對,比姐姐音調更高更年輕,當然不是母親,那麼……

到底是誰呢?

聽這位女性的口吻,今晚是大年夜,店裡卻還要營業。我這樣想著,側耳仔細聽,確實有客人嘈雜的聲音。

我越來越困惑了,不知該說什麼好。

「呃,呃,那個……」

「啊,影二,你好,好久不見。你稍等一下。」

還沒等我回答,她的聲音就遠去了。對方知道我,我卻不知道對方,真讓人覺得不舒服。

「老闆娘,是影二喔。」

老闆娘?老闆娘……難道是……我再次有種不好的預感,所幸接電話的不是姐姐,而是母親。

「哎呀,影二,現在在哪兒呢?」

「羽田,再過兩小時就要上飛機,最遲九點到你們那邊。」

「知道了,虧你說這麼詳細。你還是老樣子,不用這麼早就到機場吧,多無聊啊。」

「不會,老習慣嘛。」

聽筒里傳來的充滿張力的女聲完全壓制住了我。母親當時這麼有精神嗎?她和父親同歲,今年六十三,還在工作也不奇怪,可我記得這時她完全老了,不怎麼在店裡露面的日子比較多。說起來,二十三年前的過去世界中,我從頭到尾都沒見過母親。

我這麼想著,提出了最在意的問題。

「那個,父親還好嗎?」

「跟平時一樣。」

「也就是說……那個,他現在做什麼呢?」

「都說了在店裡,正在工作,和津門一起。」

聽到這句話,我終於放心了。看來歷史順利修正了,我沉醉於這種成就感中,不知不覺又問了另一個在意的問題。

「對了,媽,剛才接電話的是誰啊?」

「呃?喂!你說什麼啊?當然是Kazuyo啊。」

「哈……」

「難不成還有別人?」

「啊,是……是呢。」

我笑著矇混過去,可完全沒搞明白。Kazuyo到底是誰啊?

「呃,呃,你們那邊好像也很忙,那等會兒見。」

「好,好。美保她們也在嗎?」

「呃……」到剛才為止的爽快感和解放感一掃而空,我的身體一下僵硬起來,「不,不……不在這兒……那個……」

「就說嘛,就說嘛。離出發還有的是時間,她們才不願意陪你浪費一兩個小時。那就這樣,大家小心點,等會兒見。」

「嗯……嗯。」

掛了電話,我茫然若失。電話卡從退卡口露出半張,電子音催促個不停,可我一時間竟沒注意到。離開電話機後,我的步子都邁不穩了。

怎麼回事?聽母親的語氣,姐姐好像要跟我一起回家,就是說……

就是說,姐姐和父親和解了?不會吧,不,是的,肯定是的。想不到其他原因了。姐姐回家,肯定不是因為父親急病卧床這類情況。要是那樣,父親就不可能工作了,母親也不可能不慌不忙地開著店。

這樣啊,永廣亭到除夕還營業嗎?這是最讓這個作為廚師不合格、無法繼承家業的我開心的事情。

我的心情終於好起來了,便在機場內的書店裡轉了轉。我注意到自己在無意識地模仿「上次」的舉動,不禁苦笑。也好,反正難得,去買《茴香果實之酒》吧。

我走到文藝書籍專櫃,在和上次一樣的地方找到了「月鎮季里子」的名字。但把文庫本拿到手裡一看,標題有些微不同。不是《茴香果實之酒》,而是《茴香果實之下》。封面插圖還是一位年輕女性吻著另一位女性的頭髮,兩人間卻夾著一隻滿臉睡意、百無聊賴的貓,和《茴香果實之酒》不同。

我看了看故事介紹,女中學生敦子和擔當家教的女大學生扶美的禁忌戀愛物語。禁忌……這大概只是為了吸引眼球的句子,但對現在的我而言,這種形容有點看不慣。

另外,有微妙不同的似乎不僅是標題和封面,我讀了讀故事梗概。愛慕扶美的弟弟不二夫和敦子發生了關係,三人的關係發展更加複雜了,看來似乎連故事都變了。而且,這個不二夫的原型似乎是我。

說到敦子和不二夫的關係,果然是以「二十三年前」的那件事為基礎的。可那稱得上「關係」嗎?雖說的確是肌膚之親……

我一邊想著,一邊看了看封面的勒口。月鎮季里子的作者近照沒怎麼變化,依然散發著獨特的神秘氛圍。突然,我看到一種錯覺。原本的黑白照片好像變成了彩色,還有幾分立體感。

「哎呀,你又買了?」淡淡的女低音傳來,不認識她的人聽了,說不定會誤以為她缺乏感情,「好開心,謝謝。」

季里子站在那裡,和作者近照上一樣留著齊頸短髮,外表和二十三年前幾乎沒什麼變化。視線中純真與老成、執著與達觀絕妙地交織在一起角的弧線叫人難以判斷是在微笑還是不悅。她身穿燈芯絨長褲和男式夾克衫,化著裸妝,渾身瀰漫著徹頭徹尾的中性氣質。

「又買?」

「你之前不是說,在大學的生協①里看到,就買了嗎?明明你都有了我給你的一本樣書。影二,你還真是個好人。」

①消費生活合作社,消費者共同提供資金,組織購買生活物資的合作社。

「等、等等。」我揉了好幾次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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