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婚約者 第二節

「先吃吧,快涼了。」

季里子拿開搭在餐具上的擦碗布,裡面是她準備好的三人份晚餐。我看看錶,已經晚上八點了,姐姐完全沒有回家的跡象。

「難道是和同事去吃飯了?」

「今早美保可沒提過。」季里子把剛煮好的飯盛進碗里,「只說跟平時一樣時間回家,就上班去了。」

為了存錢如此節儉的姐姐也不可能輕易答應去吃飯。

「也就是說,月鎮,你今早就來這兒了?」

「我昨晚就住這裡。」

據季里子講,早上在公寓前遇到我時,正好是她送走姐姐、打掃完衛生、洗完衣服、打算出門買東西時。

「總覺得……」

「什麼?」

「要是失禮了,請見諒。我覺得你好像……好像主婦啊。」

「現在是暑假嘛。」她全無不高興的樣子,「開學了就不能照顧美保了。其實我是想一年到頭都能幫她的。美保太忙,什麼事都得獨自完成,我想幫她減輕點負擔,但我還要上學,只有休息時才行。」

「說實話,在讀你的小說之前,我對女性間的戀愛完全無法理解。」我本來沒想談這麼深刻的話題,不禁猶豫,話一出口就沒有回頭路了,「讀了敦子和扶美的經歷,我似乎明白了。」

「此話怎講?」

「怎麼說呢……」我想整理好思路,卻不太成功,「和男女間的戀愛沒什麼區別。」

「沒錯。世人一提起女同性戀,就覺得肯定是被男人甩了,自暴自棄的女人。或是被強暴過,患上男性恐懼症的女人。人們很容易有此類偏見。其實女同性戀只對女性感興趣,不排除其中有男性恐懼症患者,但大部分一開始就對男性的身體沒興趣,自然地愛上女性,和異性戀的男性自然地愛上女性一樣。」

「讀了你的書,我才終於認識到這點。」

「同性戀經常被不合理地批判為不能生孩子,毫無意義。但男女之間也不是為了生孩子才相愛的啊。」她的筷子突然停在空中,「不過……好羨慕啊。」

「羨慕什麼?」

「影二已經讀了那本小說了吧。真好,我想讀讀看。」

「說什麼呢,那可是你自己寫的!不對,是以後會寫的,距現在十六七年後。」

「和美保分開後,我經歷了怎樣的戀愛?」

「那我就不知道了。我也是到了這個年紀才知道月鎮你這個人的。」

「我的事,美保連影二都沒告訴?」

「嗯,完全沒有。」

「我突然想到,莫非這其中有某種意義嗎?」

「什麼意思?」

「影二,您本來在二〇〇〇年的除夕,從那裡時間滑動而來。您從羽田打給美保的電話,也許是事先定好的暗號。」

「呃,你說什麼?暗號?」

「二〇〇〇年的美保會不會事先知道影二會從現在時間滑動回過去呢?」

「怎麼可能,姐姐怎麼會知道?」

「因為等會兒美保會回來啊,會和您,也就是四十歲的影二面對面。就算到了二〇〇〇年,她也不會忘記這種衝擊性的經歷吧。」

「那、那倒是……但姐姐在電話里一句都沒提過。」

「那是當然。您想啊,就算一本正經地警告您這種奇異之事,影二您會相信嗎?」

「啊,那絕對不可能。」

「是吧。而且就算事先告訴您,也無法阻止。所以,她就若無其事地給您上了一道保險。」

「保險?」

「她事先幫了您一把,告訴了您『真籠庄』的名字。如果不知道這個名字,影二在連家人都依靠不了的過去世界裡,就會無所適從吧。」

這一點我從未想到,卻充滿說服力。可我仍不能全盤接受。

「確實如你所說。」

「美保裝作若無其事,為您下了在過去世界行動的指示。」

「那可是我打回老家的電話。如果姐姐真的知道弟弟即將陷入苦境,為什麼不在我去羽田前就先聯繫我呢?」

「您的想法正好反了。」

「反了?怎麼反了?」

「美保正因為接到影二打來的電話,才想起來,二十三年前的八月,四十歲的弟弟從未來世界來到過自己面前。弟弟得以來到『真籠庄』,是因為自己在電話里告訴過他。她第一次理解了其中的因果關係,故意讓您在機場書店裡找我的書,藉機告訴了您這棟公寓的名字。」

「等等,我完全不明白。你是說,我從羽田給老家打電話之前,姐姐完全忘記了這次時間滑動事件嗎?」

「應該一直都在腦中。可她並不理解時間循環,即所謂time loop和其中的因果關係,就無意識地認定了那是原因不明、自然而然發生的事,自己什麼都做不了。然而,由於接到影二打來的電話,她第一次明白了自己的使命。」

「time loop」這個詞怎麼突然冒了出來。「loop」指的是「循環」吧,還有「環狀線路」的意思,這裡是指循環於過去和未來,描繪出螺旋的狀態。

為什麼這個詞突然從季里子嘴裡冒了出來?剛才對時間滑動的解釋中,好像一次都沒提到。難道說……

這本身又是個循環?從季里子口中聽到時間循環這個詞的我,循環到過去的世界中,由自己親口說出這個詞……

剛才她解釋時間滑動時直接借用了我親口說出的(雖然我怎麼回憶都沒印象)這個詞嗎?

這又是新循環的誕生嗎?我們的語言和行動全被納入螺旋之中,是這樣的結構嗎?

「那畢竟是距今二十三年後的事。美保要清楚回憶起來,需要某個暗號。」

「暗號?」

「就是那件毛衣。」

「這個?怎麼成為暗號?」

「在從羽田打過去的電話中,影二告訴美保自己穿著那件毛衣。您說過,當時突然跳到那個話題,連自己都有些困惑。那肯定不是偶然。美保等會兒就要到家,和影二面對面。對她而言,來自未來的弟弟與這件毛衣湊成一對,正封存在她的記憶之中。『穿著那件毛衣』在未來會成為關鍵詞。在羽田打那通電話的目的,是為了給出讓美保想起二十三年前的事的暗號。」

「但那時的我完全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

嘴上剛說完,我又意識到這可以用時間循環加以解釋。身處再度開始循環的未來的我,為給出暗號,讓姐姐說出「真籠庄」,於是從羽田往家裡打電話。螺旋無窮無盡地持續下去。越想越頭暈。

「請不要想太多,那只是我突然想到的。不管真相如何,那都是無法證實的。」

確實,我們什麼都不能證實。時間循環編織出的無限的夢,循環的未來和過去無法停留在同一時空。旋轉、再旋轉,描繪出螺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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