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續夢 第一節

旁邊洗手的年輕男性的肘部碰到了我的掛包。

「啊,對不起。」這個聲音讓我清醒過來。

這裡是……

似乎花了好長時間,我才想起這裡是機場的洗手間。沒錯,我是來羽田機場乘返鄉的末班機的。去航空公司的櫃檯辦完登機手續,我便進來這裡解手、洗手。

我陷入這種恍惚狀態到底多久了?

我慌忙掏出手帕。身後早就排起了長隊。我趕快離開洗手台。真蠢,想什麼呢。我不禁苦笑,那張臉不都看了四十年了嗎?事到如今,竟覺得「似曾相識」。然而……

然而,剛才的那種奇妙的感覺,竟莫名生動。莫非那就是所謂的「既視感」?「似曾相識」這個詞,經常出現在老歌里。明明是第一次見到的人,或第一次去的地方,卻讓人有種錯覺,似乎曾經見過,或曾經去過。

似曾……相識?沒錯,確實是這種感覺。倘若只是既視感,雖不算頻繁,我倒也經歷過幾次,故不會特別驚訝。但這次造成這種感覺的,竟是映在鏡子中的自己的臉。怎麼可能,我又不是第一次看……這四十年來天天看,幾乎看膩了。

踏出擁擠的洗手間的前一瞬,我又回頭看了一次鏡子。是我,是我平時看慣的臉。映在那裡的不是什麼「既視感」,而是習以為常的生活的象徵。

到底是哪裡不對勁?難道我比自己感覺到的還要疲勞?儘管我留在了大學裡,可以按自己的步調從事研究,但身在組織之中這一點並無不同。我不可能完全從人際關係的煩惱中解脫出來,所以不知不覺積累了很多壓力。

現在是下午五點多,老家的母親和姐姐姐夫應該正準備年夜飯。末班機的預計出發時間是七點,航行時間約一小時。從老家的竹廻機場到自家所在的後宮町,快的話只要半小時,若輔路擁擠則需要一小時,合計兩小時。今晚九點之前,我就能和家人團聚了吧。

稍微吃點什麼吧……

我尋思著,正要去餐廳街,卻突然停在了電話亭前。在這個手機迅速普及的時代,我已成為少數派。我拿出大學創立一百周年時發的電話卡,確認了剩餘使用次數,撥通了老家的號碼。

「喂。」我馬上認出那是姐姐的聲音,「這裡是永廣家。」

「啊,是我。」

「影二?」

「嗯,我現在在羽田,估計兩小時後出發,不出意外的話,九點前能到那邊。」

「不用這麼早就去機場吧。」姐姐故意偷笑道,「你都四十了,還是老樣子呢。」

我從兒時起,無論坐公交還是坐電車,都會在發車前一兩小時到達候車處。知道這一點的家人和朋友們總會取笑我,但這習慣直到現在都未改變。約人見面時也是,最遲也會在約定時間的半小時前到達。因此,幾乎所有人都評價我性子急。而我覺得事實恐怕恰好相反。我只是討厭時間緊迫導致的慌張。

如果想慢慢地、悠閑地按照自己的步調做事,且不給周圍人添麻煩,就唯有主動站到等別人的立場上。另外,我生來的個性就是如此,就算什麼都不做,光發獃也不會覺得難受。

這哪是性急,分明就是遲鈍。

我早上出門上班必定提前三小時起床,因為做早飯就要花一小時。其實只要我願意,的確能縮短點時間,但我沒這打算。一方面,我討厭忙忙碌碌的感覺;另一方面,一邊沉浸在各種幻想中一邊慢慢做飯、收拾廚房,才比較符合我的個性。

這種凡事磨蹭的性格是我沒能繼承家業的主因,只怕也是至今未婚的緣由之一。因此,自學生時代以來的二十幾年間,我一直是親自做飯,且從不曾被菜刀切傷手。這也是我引以為豪的一樁小事。

「早點到機場這點是很好,可你有時會忘東西。」

「沒關係,毛衣我穿著呢。」

姐姐反問道:「毛衣?」為何此時會提到毛衣?連我自己都有點困惑。

「就是那件毛衣啦,姐姐以前織的。本來一直放在老家壓箱底,去年回家時我帶回來了,現在穿著呢。」

電話那頭的氣氛似乎一變,頓時讓我有些不安。

「對了,姐夫怎麼樣?」

儘管我也覺得這話題沒什麼意義,可還是這麼問了。如果不說些客套話,我就搞不明白自己為何特地打這通電話了。

「怎麼樣……他在這兒啦。」我眼前似乎浮現出姐姐苦笑的臉。

「畢竟是今晚。」

「母親呢?」

「嗯,就那樣吧。」我剛覺得姐姐有點含糊其詞,她便立刻開始說個沒完,「應該說,跟以前差不多,只是明顯老了,才六十三歲就經常無法來店裡。唉,這也沒辦法。她的牢騷話變多了,經常反覆念叨『幸好生了女孩』和『男孩子留不住,一點都不會幫家裡做事』之類的話,越說越莫名其妙。她還曾抱怨說『就是生了你這種造孽的女孩,害得我受盡你爸責備,好苦啊,死了算了』。」

大概是不想被家人聽到吧,姐姐的聲音突然變得很低。

只聽她接著說:「對不起,對不起,我好像說了不著邊際的話。你回來路上小心。啊,還有,那個……影二……」

「嗯?」

「你還記得月鎮這個人嗎?」

「月鎮?」陌生的讀音讓我茫然。我試著回想,卻毫無頭緒,「忘了,是誰?」

「月鎮季里子,難道連你都沒告訴?大學畢業後,我不是沒回家嗎?當然是不打算再回去,可母親還不時打電話來問這問那。我覺得煩,就瞞著你們從大學的女生宿舍搬出去了。呃……好像叫『真籠庄』。大學的學姐那時新婚,剛住進去,我聽說後就請她介紹我進去。月鎮就是當時經常來我房間的那個女孩。」

「那人是……」我覺得姐姐的說明很拐彎抹角,卻忍不住審慎措辭,「就是說,她是姐姐的……」

「算是吧,你懂的。她是我念書時打工做家教認識的。」

「我應該不知道那人的情況,名字也是第一次聽說。不過,關於姐姐你瞞著所有人搬家後行蹤不明的事,我倒是無意中聽到了爸媽的談話。其實是偷聽到的。」

「看來,爸媽是想瞞著你。」

「你是說『失蹤』嗎?可能吧。不過,反正還是知道了。」

「那時你還是高中生,他們不想讓兒子擔心。原來是這樣,我以為只告訴過影二你,原來對你都沒有提過她。」

「那個叫月鎮的人怎麼了?」

「現在當然完全沒見面了,她……好像住在東京。之前偶然聽說,她似乎當了作家。」

「作家?」

「嗯,我很想讀讀她的作品,但這邊找不到書。鄉下的小書店大概不會進她的書。方便的話,能不能幫我買一本她的書?哪本都行。」

「這種事早點跟我說嘛!」

不知為何,我有些焦躁,甚至有股捶胸頓足的衝動。我很久沒聽姐姐說想讀什麼書了。

年輕時,姐姐很喜歡書。她手持文庫本、身著水手服的身影,我至今難忘。我受她影響喜歡上讀書,繼而做了現在這份工作。哪知姐姐本人卻遠離了文學世界。平時因為分開生活,我不可能一直觀察她。她好像總忙於照顧母親和料理家事,偶爾給我打電話或寫信,也跟「我讀了這本書」「那個作家很有趣」之類的話題毫無關係。

即使她談到的書可能是她過去戀人的作品,只要她提出想讀,我就無論如何都會幫她弄到手。唉,要是在我來羽田之前告訴我就好了……

「機場里有書店吧?」

「有是有,但不知是否找得到她的書。」

「沒有就算了。」

「筆名是什麼?」

「她好像是用真名寫作的。」

「你等一下。」

我從掛包里拿出夾著機票的記事本。那是二〇〇一年版的,寫滿了大學從三月到年末的會議和日程安排。

我順手拿出前些日子大學教師忘年會上,玩賓戈遊戲①時拿到的安慰獎圓珠筆。

①一種卡片遊戲。使用的卡片通常是5行5列,對應5個字母B、I、N、G、O。遊戲者根據要根據叫號描出「BINGO」圖案。

這種筆的筆身比一般的筆要粗一圈,我是第一次見到這種嶄新的設計。我邊聽邊把她說的每個字寫在記事本上。

「月鎮,呃……季里子,用這個名字找就可以了吧。」

「嗯。你還真是靠不住,虧你還當上了文學部教授。」

「我這才剛當上副教授。而且我不是很熟悉年輕作家。她的書是哪種類型的?」

「不知道,要是找不到也沒關係,真的。影二……你路上小心,要平安到家喔。」

姐姐本人或許沒那個意思,可她的語氣聽起來像要今生永別似的。最後,我脫口而出:「嗯,謝謝。美保也請注意身體。那好,再見。」

比平時還鄭重,堪稱不合時宜的語氣。我是從何時開始養成了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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