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目光詭異的瘋女

濱北縣城可不是個一般的縣城。由於它同時是濱北地區行署和地委機關的所在地,所以城區是相當繁華。據說,它很快就能改為地級市了。那條寬闊的濱北大街就頗具城市規模。它南起火車站,北至縣醫院,足有好幾公里長。大街兩旁排滿了各種商店和飯館,此外還有一些緊跟現代城市生活的錄像廳和歌舞廳。

洪鈞走出濱北火車站時已經是下午3點多鐘。這裡剛下過一場大雪,房上、樹上、地上都是白色的。馬路上的積雪,被來往的汽車輪胎碾軋得堅硬而且光滑。汽車司機不停地按著喇叭,發出一片刺耳的雜訊。然而,騎自行車和橫穿馬路的行人都不把汽車放在眼裡,只管匆匆地趕著自己的路。

洪鈞沿著人行道上那厚厚的積雪中被無數雙腳踩出來的一條很窄的小路向北走去。一陣北風吹來,使他第一次體驗到東北的寒冷。他把手提箱放在腳邊,把皮夾克的領子立起來並把拉鎖拉上,然後又把毛線帽子往下拉了拉,以便遮護那已然冰涼的耳朵。他在心裡對宋佳說了聲「謝謝」,因為是宋佳在他動身前跑到商店去給他買了這頂帽子,並塞進他的手提箱中。

洪鈞提起行李繼續往前走。這條被人踩出來的小路也很光滑。他不習慣走這樣的路,因此兩隻腳很緊張,沒過多久小腿就有些酸痛了。經人指點,他找到濱北縣城最大的旅館——松江賓館。這是一棟五層大樓,裡面的設備相當現代化。洪鈞在前台辦好手續,乘電梯來到四樓,然後踏著紅色地毯找到自己的房間。房間里也鋪著地毯,還有電話和彩電。然而,最使他高興的是有洗澡間,而且有熱水。他急不可耐地沖了個熱水澡,既衝去了身上的塵土,也驅走了體內的寒意。

洗完澡,他頓覺精神煥發,但是肚子卻開始叫了。他穿好衣服,準備找個地方吃晚飯,順便看看濱北縣城的街景——這可是他第一次來到東北的縣城。

這裡比北京天黑得早,才5點多鐘,就已經是華燈一片了。洪鈞沿著大街信步走去。街上的行人比剛才少了一些,但仍很熱鬧。街頭的小販在拚命兜售著各種各樣的商品,建築物上的霓虹燈則不停地閃爍出五顏六色的光輝。沒走多遠,洪鈞見前面路口的霓虹燈上有「濱北餐廳」四個大字,心想,到濱北縣城,自然應當去濱北餐廳,便走了過去。

濱北餐廳位於十字大街的東北角,一棟二層小樓;沿街的大玻璃窗又明又亮;門上方的兩邊還各有一個大燈籠似的幌子,那紅紅綠綠的穗子隨風飄蕩,招徠著過往的行人。

洪鈞推開餐廳的大門,裡面是個門斗;他掀開厚實的皮門帘,頓覺熱氣撲面。這是一個很大的廳堂,中間擺著幾張大圓桌,四周擺著一些小方桌,桌上都鋪著藍白色檯布,擺著花瓶。此時就餐的人還不多。

一位描著眉且塗著口紅的女服務員迎了過來,笑容可掬地問:「先生請到樓上雅座?」

「這兒就挺好。」說著,洪鈞找了一個靠窗戶的小方桌坐下。

服務員取來筷子和小碟,又把菜譜放在桌上,說:「先生不是本地人吧?」

「不是。」洪鈞翻看著菜譜。

「北京人?」

「大姐好眼力。」

「啥眼力不眼力的。干我們這行的,成天介跟人打交道。見得多了,一聽說話就能猜個八九不離十。你說對不?」隨後,這位大姐就熱情地向洪鈞介紹菜譜,於是,洪鈞要了溜地仙、粉條燉肉和一瓶啤酒。這些年,洪鈞的酒量有長進,但只是偶爾為之。

酒菜上桌,洪鈞並不著急,他一邊觀賞窗外的街景,一邊慢慢品嘗。不過,他的心思並不在這街景和酒菜上,而是在鄭建國的案子上。他把已知案情梳理一番,然後再分析各種可能性以及需要查明的事實。他還在心裡盤算著明天的行動計畫。忽然,一陣單調凄涼的歌聲鑽進他的耳朵,他回過頭來循聲望去。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飯廳里已經坐了不少人。他從人縫中找到了那個唱歌人——在門邊的一個角落裡坐著一個披頭散髮的女人。由於那裡的光線比較暗,他看不清那個人的相貌,只見她雙手在胸前毫無規則地舞動著,並用喑啞的嗓音反覆唱道——

……

我的哥哥是大官啊,

我家就在哈爾濱啊,

你們誰想巴結我啊,

接我回家做你媽啊。

……

洪鈞皺了皺眉頭,站起身來,向洗手間走去。從那女人面前走過時,他故意放慢腳步,仔細打量一番——

蓬頭垢面這四個字用在她身上非常恰當。她那灰黑的頭髮,猶如被霜打過的荒草,橫七豎八地披散在頭上和臉上;一身破棉衣,已經分辨不出本來的花色,有幾處還露出了黑色的棉絮;她的腳上趿拉著一雙破棉鞋,黑紅的腳趾從破洞里鑽出來,使人不得不驚嘆她的禦寒能力;她那面頰全然是黑黃色的,使得那唯一沒有被生活的煙塵染黑的白眼球顯得格外刺目。然而,她的目光是那麼獃滯,令人難以相信它們竟然是有生命的東西。

洪鈞回到自己的桌子旁邊。看著生活中這麼強烈的反差,他無法再享受眼前的菜肴,便示意服務員前來結賬。當那位大姐把找回的零錢送給他時,他禁不住問道:「大姐,那個女人是幹什麼的?」

「瘋子唄!」

「本地人?」

「不是。好像是哈爾濱來的,到這圪垯也就倆仨月。」

「就沒人管?」

「啥?這年頭誰還管別人啊!咋的,你真想接她回家做你媽呀!你別看她那樣子,她可不老,也就30來歲兒。而且,她大概還是個有文化的人哪!」

洪鈞沒想到碰上這麼一位直言快語的大姐,真有些哭笑不得。

這時,門邊又傳來一陣鬨笑聲。洪鈞站起身來一看,原來是坐在瘋女人旁邊桌子上吃飯的四個穿戴時髦的小夥子,正在讓瘋女人唱什麼歌,其中一人手裡還拿著一塊啃過的骨頭,在瘋女人眼前晃動著。瘋女人直勾勾地盯著那塊骨頭,但身體直往後縮。

看著如此醜惡的場景,洪鈞只覺得一陣噁心。大多數顧客的眼睛裡也都流露出憤怒或厭惡的目光。有幾位坐在附近的人甚至端起飯菜挪到別的桌子上。誠然,也有些人置若罔聞地低頭吃飯,大概他們對此已經司空見慣了。那四個小夥子樂得前仰後合,他們那讓酒精燒得通紅的眼睛裡閃著得意的目光。

洪鈞忍不住想過去勸說兩句,但被女服務員拉住了。她輕聲說:「我說先生,看樣子你還想打抱不平咋的?你也不瞅瞅那幾個小子。那個鼻子賊大的叫『老毛子』,那個長了一對蛤蟆眼的叫『湯司令』,都不是善碴子!你敢惹他們?」

其實,洪鈞也不想惹事,而且他深知自己的本事——別看胳膊腿都挺長,可根本不會打架。不過,眼前的事情又實在讓他看不下去。正在這時,只聽身後「啪」的一聲——單從這聲音上就足以讓人想像出那拍在桌子上的手是多麼粗大有力。緊接著,一個渾厚的男低音罵道——

「媽了個巴子!」

這聲音頓時把飯館裡所有目光都吸引過來,只有瘋女人蜷縮在那個昏暗的角落裡,低垂著頭,似乎她也懂得這世界上還有害怕二字。

在與洪鈞隔不太遠的一張桌子旁邊站著一位彪形大漢。此人有四五十歲年紀,長得虎背熊腰,濃眉大眼,一臉絡腮鬍須,右額上還有一條很大的傷疤。從他那斑白的鬢髮和前額的皺紋上,人們不難猜出他所經歷的風霜雨雪。他上身穿一件狍皮短大衣,扣沒系,露出了裡面的鹿皮緊身背心;腰間扎著一條寬皮帶,上面掛著一排鋥亮的黃銅獵槍子彈;下身穿一條小帆布馬褲,淺黃的顏色已幾乎褪盡;腳下蹬一雙高筒氈靴,外套一雙皮靰鞡;桌邊倚著一桿雙筒獵槍,上面挑著一頂蓬蓬鬆鬆的貉殼帽子。

大漢瞪著發紅的眼睛,幾步來到門邊,還沒等那個手拿骨頭的小子回過味兒來,掄起剛拍過桌子的大巴掌,狠狠地打在對方臉上。那小子怎禁得住這一巴掌,便一頭栽到了桌子底下。但另外三個小子卻揮舞著酒瓶子撲了上來。洪鈞見此情景再也按捺不住了,他大喊一聲「住手」,便沖了過去。其實,那大漢根本不用洪鈞幫忙。他揮起那對鐵鎚般的拳頭,指東打西,指南打北,三下五除二就把那仨小子都打趴在地上。就是那個挨了一巴掌的小子悄悄從桌子底下爬出來想從後面給大漢一酒瓶子,正好洪鈞看見,一伸長腿,給他絆了個嘴啃地。這一來,那四個小子都趴在地上不敢動了。直到大漢喝了聲「滾」,他們才連滾帶爬地跑了出去。不過,那個「湯司令」跑出去之後又返了回來,掀著皮門帘沖大漢喊道:「你他媽的等著!」

大漢哈哈大笑起來,很多顧客也笑了起來,但是洪鈞沒有笑。他發現那個瘋女人似乎也很怕那位大漢,因為她總也不敢抬起頭來看他。

大漢看了看洪鈞,說:「謝了,兄弟。」他走回自己的桌子旁,把碗里剩下的酒一飲而盡,然後拿起獵槍和帽子走了出去。當大漢走到門口時,洪鈞下意識地把目光轉向那個瘋女人,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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