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 無性同居

在1988年的夏天,洪鈞告別故鄉,來到位於美國伊利諾伊州芝加哥市的西北大學法學院留學,開始了「受洋罪」的生活。出國之前,他一直認為自己的英語還不錯,但是到美國之後,他很快就發現真要與美國人交流還有很大的語言障礙。在中國時,他覺得「老外」說的英語都挺好懂的。但是到了美國,這些「老外」說話都變快了,變得含糊不清了。也許「老外」一旦變成「老內」,說話就沒有那麼耐心了。而且,出國留學不同於旅遊和探親,主要任務是完成學業,因此必須克服專業學習上的障礙,包括熟悉美國法學院圖書館的文獻檢索方法。

洪鈞第一次到圖書館查資料就遇到了麻煩。雖然他在國內學過一點basic語言,但對那套計算機檢索系統幾乎一無所知。坐在計算機前,他憑著自己的小聰明緩慢地進入了圖書檢索系統並調出一本書的簡介,但此後卻無論如何也回不到原來的書目了。他試著按了幾個鍵,但計算機不聽使喚。他又不敢把所有的鍵都按上一遍。聽著別人那如同打機關槍的敲鍵聲,他心裡著急萬分,但表面仍作沉思狀。

正在這時,身後傳來一個輕柔的聲音——「你需要幫忙嗎?」

洪鈞回頭一看,身後站著一個中國姑娘。這個姑娘身材苗條,相貌秀麗,下巴上有一顆明顯的黑痣。

洪鈞來到美國後,周圍都是美國人,所以見到同胞感到格外親切。他坦率地承認自己在計算機方面的無知。姑娘先幫他返回書目,然後又耐心地給他講解了計算機檢索系統的程序和操作要點。洪鈞的心裡熱乎乎的,但是還沒等他表示感激,姑娘轉身就走了。過了一會兒,姑娘給他送來一份帶有計算機系統簡介的「圖書館指南」,然後匆匆地離去了。

午休時,法學院大樓里非常熱鬧。餐廳和休息大廳中到處都是一邊吃著簡單的午餐一邊高談闊論的學生。他們有的席地而坐;有的躺在地毯上;還有的把腳翹到沙發背或茶几上。

洪鈞在地下餐廳買了一聽可樂和一個三明治,然後就在人群中搜索那個中國姑娘的身影,但是轉了一圈也沒有找到。他有些茫然若失地來到二樓的圖書館。此時的圖書館裡靜悄悄的。他沿著高大書架間的通道向裡面走去。

法學院大樓坐落在芝加哥市區的密歇根湖畔。圖書館盡頭的巨大玻璃窗下擺放著一組組沙發,坐在這裡可以欣賞那一望無際的大湖。

洪鈞走到一組沙發旁,剛要坐下,卻發現在南面角落的那組沙發上坐著一個人。雖然他只能看見那個人的後腦,但他感覺那正是他要找的姑娘。他走了過去,發現自己的感覺是正確的,便熱情地打著招呼:「你好!非常感謝你上午對我的幫助。我叫洪鈞,英文名字叫喬恩。」

「沒什麼,那是我的工作。我在中國叫韓昕昀,在這兒叫希拉。」姑娘的手裡端著一個很大的蓋杯,裡面是泡的速食麵。

「聽口音,你是北京人?」

「啊對,你也是?」

「那咱們是老鄉。我是人大法律系的。你是哪個大學的?」

「我是北外英語系的,法律是後來自學的。」

「那你可真不容易。來這兒多久了?」

「一年多了,我讀的是llm。」

「美國的llm比國內的法學碩士學制短,好像一年就可以讀完,對吧?」

「那是讀得快的。我這是第二年了,真希望這是最後一年啊!喬恩,你讀的是jd吧?那至少得三年哪,更不容易了。」

「國內人把jd翻譯成法學博士,其實我覺得跟國內的博士差別很大,就跟本科差不多。不過,我確實感覺聽課很吃力,老跟不上。本來我認為自己挺聰明的,可是跟這幫美國學生在一起,我老覺得自己特遲鈍。大概是因為我的英語還沒過關吧?」

「那不僅是語言的問題,還有教學方法。美國教授用的是蘇格拉底式教學法,動不動就讓學生回答問題,而且經常使用判例。你不熟悉這一套,自然就很吃力嘍!」

「真是這樣!國內的老師講課很注意知識體系,大一二三,小一二三,聽得很清楚,記起來也很容易。可美國教授講課,經常跳來跳去,好像也沒什麼體系,一堂課聽下來,我經常是一頭霧水。」

「我告訴你,在這兒上課,你一定得事先預習,特別是那些判例,千萬不能等老師講完之後再去看書。其實呀,那幫美國學生肯定沒有你聰明。你得相信自己的實力啊!」

「謝謝你的鼓勵。到美國以來,我凈遭受打擊了。有時候,我真懷疑自己是不是有些弱智,好像我什麼都不會!」

「那倒是,好多東西在國內都沒見過,都得從頭學嘛。」希拉打了個哈欠,連忙說了聲對不起。

「你累了吧?要不你休息會兒?」

「沒關係,天天跟老美講英語,能跟你說說中國話,也算是休息了。」

「你是在圖書館打工嗎?一邊上學一邊打工,太辛苦了!」

「沒辦法呀!你拿的是全獎吧?那可好多啦!我拿的是半獎,就是不用交學費,生活費全靠自己掙。說實話,能在圖書館找到這份工作就很不錯了,比到餐館兒去刷碗端盤子強多啦!」

洪鈞看著希拉,一種憐香惜玉的感覺從他的心底油然升起。

從那以後,洪鈞就經常在午休時到這裡來。見到希拉,兩人就輕鬆地聊聊天。見不到希拉,他就一個人眺望窗外的大湖。他發現,希拉從來不談自己的家庭,也不談自己的過去。他還發現,希拉每次都只吃一包速食麵。他也曾給她買過三明治,但是被她婉言謝絕了。她說,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她不會接受別人的幫助。但後來,他卻意外地接到了希拉的求助電話。

洪鈞住在芝加哥北面約20英里的埃文斯頓市。這是個人口大約5萬的小城市,坐落在密歇根湖畔,環境很美。由於這裡是西北大學主校園的所在地,所以有很多大學生,像個「大學城」。經朋友介紹,洪鈞住在一位美國教授家三層的小閣樓里。

那是聖誕節前的平安夜。洪鈞的房東是猶太人,不過聖誕節。但是很多鄰居的門前都裝飾了節日的彩燈,廳內都擺設了掛滿禮物的聖誕樹。在這家人團聚的節日,洪鈞坐在那間不到10平方米的小屋中,用讀書排解心中的孤寂。

突然,電話鈴響了。他拿起電話一聽,原來是希拉。

希拉的聲音很急迫:「喬恩,我今晚能到你那裡去過夜么?」

「這……」洪鈞看了一眼自己的斗室。

「我被房東趕出來了。這麼晚,我又沒有其他朋友,否則我絕不會去打擾你的!」

「行,沒問題!」洪鈞心底升起一股男子漢的豪情。

放下電話後,洪鈞把屋子收拾一番,然後穿上羽絨服,到地鐵車站去接希拉。

芝加哥的冬夜非常寒冷。洪鈞在車站出口來回走動。希拉終於來了,洪鈞接過她手中的提包,兩人並肩往回走。也許是由於天氣太冷,他們一路上都沒有說話。

走進洪鈞的小屋之後,溫暖的空氣使他們恢複了活力。洪鈞極力盡地主之誼,希拉也並不客氣。她說:「我今天是走投無路,只好來求你哦!」

「房東為什麼把你趕出來?」

「那個房東太可惡了!一個單身老頭,中國人,自稱是虔誠的基督徒,可他待人特別刻薄!我們這幾個房客都是大陸來的,經常給他幹活。他老召集我們開會,罵我們『沒有教養』、『不懂禮儀』、『天生劣種』、『不可教誨』,還老威脅要把我們統統趕走。他收的房租比較便宜嘛,所以大家就都忍了。中國人最能忍了,寄人籬下就更能忍了!上個星期五,他說限我們這些人在兩周內搬走,但今天晚上卻突然讓我們立刻搬。這可是平安夜啊!我們跟他講理,他叫來了警察。警察當然向著他說話啦。最後他說,東西可以明天搬,人必須今天走。我知道,他就想讓我們求他,最好都給他跪下。我們哪能那麼沒有骨氣啊!所以,大家只好各自投親靠友。你知道,法學院只有咱們兩個中國人,我又沒有別的朋友,只好給你打電話了!喬恩,我真的很感激你!要不然,天氣這麼冷,我准得凍死在外面啦!」希拉的眼圈紅了。

洪鈞連忙說:「都是中國人,你別客氣!就是我這間房子太小,不好意思!」

「那也比我住的房間大!」希拉慘然一笑,「國內的人都以為咱們在美國享福,在舒舒服服地淘金,可有誰知道咱們的酸甜苦辣啊!也許你們男人好一些。有一次,我正走在大街上,迎面過來一個老美,嬉皮笑臉地問我願不願意到他家去玩兒,並說他給錢。我當時氣壞了,用中國話臭罵他一頓。雖然他聽不懂,但是也明白了我的意思。你猜他說什麼?他說,你們中國女學生不是都幹這種事情嘛!真是放他媽的狗屁!」

如此粗俗的語言從一個文靜女子的口中說出,讓洪鈞很有些驚訝。他看著希拉那略顯激動的臉,不知該說些什麼,而希拉嘴邊那一絲輕蔑的微笑則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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