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鈞從東邊的門走進香格里拉飯店的大廳,環視一周,沒有看見希拉,便走到旁邊的一個沙發坐下,聽著鋼琴師演奏的貝多芬名曲《致愛麗絲》,看著大廳北面高大的玻璃窗外帶有中國特色的庭院式花園。
五點整,希拉走出電梯間,身穿一件玫瑰色旗袍。
洪鈞戴上變色眼鏡,起身走了過去。
希拉在大廳里尋找她印象中的喬恩,見洪鈞微笑著走過來,愣了一下,然後迎上去熱情地說:「是你呀!我說那天總覺得有些面熟呢!咱們分手有六年了吧?時間過得可真快啊!你還是這樣好,顯得更年輕,更有風度了!我當年就說過,很想看看你颳去大鬍子之後的樣子,可你就是不滿足我的願望哦。」
「那不能怪我,主要是因為你後來不想看了。」洪鈞笑了笑,「上次談判,我一見面就認出你了,當時覺得挺尷尬。好在你把我給忘了,沒認出來,我也將錯就錯,把談判進行到底。」
「誰把你給忘了?只不過我根本沒想到會是你呀。而且,你的變化太大了,鬍子沒有了,戴上了眼鏡,還不懂英語。你裝得可真像!」
「你也一樣啊,假裝不懂普通話。我們真是一丘之貉!這可是你愛說的話。對了,你幹嘛假裝不懂普通話?」
「這你不懂,在生意場上需要偽裝,不能讓對手知道你的底細哦。」希拉突然收起笑容,一本正經地問,「你今天是作為老朋友來見我,還是作為夏大虎的律師來見我?」
「當然是前者,因為我已經下班了。」
「那咱們只敘友情,可不許談生意哦!」
「你願意談什麼,我就陪你談什麼。客隨主便嘛!」
「你可不要反客為主呀!好,咱們到餐廳去談吧。沒有徵求你的意見,我就定了西餐,主要是想找回當年的感覺。對了,我應該叫你『喬恩』呢,還是叫你『洪律師』?」
「你隨便。」
「那我還叫你『喬恩』吧,感覺更親切。」
兩人並肩走進一層的西餐廳,來到一個靠窗的桌位。坐下之後,希拉看著窗外被夕陽染上一層金光的紅色長廊和綠色草坪,不無感慨地說:「在這片高樓中,能有這麼一個花園,真是不容易。就好像,在緊張的生活中,能有這樣的時間,和好朋友坐在一起,輕鬆地喝點兒酒,聊聊天,也是很不容易啊!」
「你說話總是那麼富有哲理。對了,我記得你說過,你小時候的理想是當個詩人。對吧?」
「我有對你說過嗎?那就算是吧。可是,我後來不想當詩人了,因為我不想自殺,更不想去卧軌。」
「你是說海子?他也是學法律的,才25歲就卧軌自殺了,真是太可惜了!」
「對啊。就算要自殺,他也不應該去卧軌,而應該像屈原一樣去投河。他好像有一首詩的名字就叫『水抱屈原』吧。其實,我也曾經有過自殺的想法,而且真的就像屈原那樣做了。」希拉眯著眼睛,似乎陷入回憶之中。
「那後來呢?你好像不會游泳,對吧?」洪鈞一直想破解希拉的身世之謎。
「啊對。我後來被人救了。一個好人,無名英雄。我這輩子都沒有辦法去報答他了。」
「難道他死了?」
「沒有。嗨,不談這些了,會影響食慾的哦。我告訴你,我跟海子可不一樣。他說過,願你在塵世獲得幸福,而我只願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可是,我現在的想法恰恰相反。我只願面朝塵世,幸福快樂。」
「你的願望已經實現了。」洪鈞的目光停留在希拉的臉上。
「喬恩,你別老這麼看著我,怪不好意思的哦!」
「我在想,你的臉上好像少了點兒什麼。」
「五官俱全,能少什麼呢?」
「我記得你臉上有一顆挺大的痣。對吧?」
「啊對,看來你還真把我留在心裡了。你喜歡么?可惜,讓我給做掉了。」
「為什麼?」
「據說那東西能致癌。你是不是覺得我變醜了?」
「不!你還像畢業典禮時那麼漂亮!」
「真的?我沒有變成一個老太婆?」
「你開什麼國際玩笑!不過,我一直猜不出你的年齡。反正你讓我管你叫『姐』,我就叫。少奇同志說過,吃點小虧,能佔大便宜。」
「那你佔到了嗎?」
「你說呢?」
「那你就繼續跟著感覺走唄!」
酒菜上來了。兩人端起酒杯,互祝健康幸福。品嘗菜肴之後,希拉問道:「喬恩,這些年,你是怎麼過來的?」
「法學院畢業後,在芝加哥的一家律所幹了兩年,然後就回國了。」
「為什麼不留在美國呢?我想,我絕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向你提這個問題的人吧。」
「想回來給自己干點兒事兒!」
「在美國當律師不好么?」
「美國律師過剩,中國律師短缺。連美國人都想向中國出口律師。我不能等著美國律師佔領中國市場,就先來了個『出口轉內銷』!」
「我看你是害怕被當成新葯的試驗品吧?」
「什麼?」
「很多美國人都建議在新葯試驗中用律師代替白鼠——因為美國的白鼠太少而律師太多啊!」
洪鈞也笑了。「你這些年呢?看來是萬事如意。」
「什麼萬事如意呀!就是嫁了個闊老頭,後來他死了,錢就歸我了。」
「我看你是宏亞公司的董事長。你們公司主要做什麼業務?」
「主要是做美中貿易。你知道,咱們學法律的,要想在美國發展,主要就兩條路:一條是走私人口,就是辦移民業務;另一條就是做美中貿易。我畢業以後在華盛頓找的那份工作,主要就是做移民。後來我有了錢,就改做貿易了。」
「你們做哪方面的貿易?我聽說,服裝加工好像很有市場。」
「我們公司主要做的也是服裝,還有玩具。」
「這次為什麼做了木材?」
「有錢賺嘛,當然就要做啦!哎,你是不是想替夏大虎打探軍情啊?」
「我就是隨便問問。對了,你還信基督嗎?」
「你真健忘。我早就跟你說過,我不信基督。我當時對你非常坦誠,結果讓你拐彎兒抹角地罵了一頓!」
「能有那種事兒?」
「喲!憨態可掬,你又長本事了!」
「我真不記得曾經罵過你!」
「得了!你先罵我是狗,後罵我是驢。我這輩子沒少挨人罵,但從來沒有人能罵得像你那麼巧妙,所以我終生難忘!」
「真的?那可是應了一句俗話——一不留神還弄出個傳世佳作!」
「一見面就鬥嘴,這大概也是咱倆的緣分吧。說真的,雖然我們只有一次床上性交,應該是兩夜情吧,可我總覺得咱倆特有緣分。喬恩,我這輩子交往過不少男人,但你是我唯一的真愛,只是有些短暫。不過,據專家說,真正的愛情所能持續的時間都很短,超不過一百天!來,為了咱們的緣分,也為了咱們的愛情,干一杯吧!」希拉說罷,端起滿滿一杯紅葡萄酒,與洪鈞手中的酒杯碰了一下,一飲而盡。
洪鈞也隨著喝了一杯,「看來你的酒量是大長了。我記得那次在華盛頓一起吃飯,你沒喝多少就滿臉通紅!」
「那是酒不醉人人自醉哦!再說,那也是老不喝的緣故。吃飯還得算計呢,哪有錢買酒呢?」
「你現在當然是有錢了。對了,你怎麼撞上個百萬富翁?」
「這得感謝上帝!薩利文先生是個虔誠的基督徒。大概因為他年輕時為賺錢干過一些不太積德的事兒,所以老了以後就拚命行善,可能是為了贖罪吧。我們是在教堂里通過他姐認識的。他姐就是我們那年給送車的薩利文小姐。他見我一個人挺困難,就讓我搬到他家去住。食宿全包,一分不要。不過,你別以為他傻。他不要錢,要別的。我說這話,你可別嫉妒喲。來,乾杯!」希拉又喝了一杯酒,眼睛已有些紅潤。
「看來,你選擇『吃基督』這條路,還真是蒙對了!」
「也不全是瞎蒙哦。老祖宗說,人貴有自知之明。我當時全面地分析了自己的條件——我這個人不傻,但缺乏吃苦精神,因此不能選擇艱苦奮鬥的成才之路;可是我長得挺漂亮,而且還不老,所以得充分利用父母留給我的這點『資本』。薩利文先生沒有子女,妻子也去世了,家裡只有他和兩個僕人。所以我們很快就結了婚。後來他得了肝癌,臨死前把財產都給了我。我這個人本來命苦,是基督讓我獲得了新生。所以,我感激上帝,儘管我並不相信他的存在。啊,請主寬恕,阿門!」希拉說著,習慣性地用手在胸前畫了個十字。
「你已經開始相信上帝了!」
「有時候,我倒真希望自己能相信上帝。甭管怎麼說,信上帝也比信金錢好。上帝終歸是勸人行善的,而金錢只能讓人去作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