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平等條約

陸伯平用雙手拄著那根幾乎與他形影不離的金屬手杖,欣賞著自己親手為女兒裝飾的房間。離婚兩年了,女兒從不到他這裡來。他給女兒打電話,女兒的態度也十分冷淡。他知道女兒恨自己,因為在離婚這件事上女兒堅決地站在母親一邊。他有時也覺得自己對不起曾經「幫助他進步」的妻子,但他有自己的人生哲學,或者說他可以找到使自己擺脫良心譴責的理由。他認為,在弱肉強食的社會中,人們不會同情弱者。而且生活中的強者只需要勇氣和毅力,不需要良心!這些年來,他在事業上相當成功。雖然他不是什麼高官,但是他手中有雄厚的資金,而這些錢就等於巨大的權力!他精心營造了一個雖不屬於他卻聽命於他的獨立王國,並在此基礎上編織了一個巨大的可以使他在社會中昂首闊步的關係網。

然而,隨著年齡的增長,他的心裡產生了一種越來越強烈的危機感——一旦退休或被解職,那麼他苦心經營的一切就都會轉入他人的名下!那些聽他指揮的下屬,那些任他支配的金錢,那種花天酒地的生活,甚至連那輛「四環」轎車,就都會毫不留戀地離他而去,剩下來的大概只有這套三室一廳的住房。雖然對絕大多數中國人來說只要有這麼一套住房便「此生足矣」,但是他陸伯平是個「曾經滄海難為水」的人啊!

他這半生交往過不少女人。他認為兩性之間的情愛是不能長久的。他更不相信人世間有什麼「永恆的愛情」。他曾經在ktv包間中發表過酒後高論——「愛得死去活來,這我信。年輕人一時衝動嘛!但要說愛到地老天荒,那純粹是痴人說夢!別信那些文學作品中的愛情故事。那都是俗到不能再俗的作家們為了賺錢瞎編的!你看人家魯迅先生說得多坦率,愛情是需要時常更新的!這才是真話!」正因為如此,他在自己的人生道路上就時常「更新愛情」。

他這個人喜歡理論,因為理論可以表現他的智慧和高明,可以使周圍的人折服於他的腳下。他知道有人背地裡叫他「路不平」,他並不生氣,有時還借題發揮:我是個瘸子,但我這不是天生的殘疾,是在戰場上出生入死留下的殘疾!我這個「路不平」跟一般的瘸子說的可不一樣,他們是埋怨路不平不好走,我是路見不平一聲吼,敢為朋友兩肋插刀!

關於人生,他也有自己的理論。他常說,人吧,生容易,活也容易,但是生活就不容易了。他還有一句在朋友圈中廣為流傳的名言——人生就是死亡的倒計時!他認為,一個人從降生開始,就進入了死亡的倒計時。而且,這倒計時有快有慢,時快時慢,說不定什麼時候就一下子「歸零」了。因此,人生要只爭朝夕,無論你追求什麼。

有時,他也渴望溫馨安寧的家庭和親密無間的父女關係。他認為,在人際關係中只有基於血緣的情感是不可改變的。因此,他在這套房子里給女兒留了一間,而且當他在電話里聽女兒說要搬來住時才有了那種難得的激動。他知道女兒一定是有求於他才會做出這種姿態,但是他心甘情願。

陸伯平滿意地退出女兒的房間,來到旁邊的健身房。他相信「身體是革命的本錢」,所以很注意鍛煉身體。雖然他的相貌有些書生氣,但身體很強健。他的左腿在「對越自衛反擊戰」中受了輕傷,並給他帶來一枚二級軍功章。但是他的腿腳仍很靈活。他的舞姿就很有些專業水平,而且他特別喜歡跳「吉特巴」。他說只有腿部受過傷的人才能跳出這種標準的水兵舞。不過,他有時又故意讓人看出他有些跛足,而且他那根手杖也在時刻提醒著別人:老子曾經為了你們而出入槍林彈雨,別不知情!

陸伯平練出一身汗,洗了個熱水澡,然後坐在大客廳的真皮沙發上看著電視。

門鈴終於響了,他急忙起身去開門。

陸婷站在防盜門外,甜甜地叫了聲:「爸爸!」

「快進來,婷婷。爸爸都等你老半天了!」

「爸爸,您這兒可真是戒備森嚴啊!」

「其實這防盜門也管不了多大用。大家都裝,我也就跟著裝了。對了,我給你預備了一套門鑰匙,就在你的床頭柜上。來,婷婷,先看看你的房間,滿意不?」

陸婷跟著父親看了一圈,說:「爸爸,您這兒裝修得真有檔次!我看得夠五星級了吧?」

「婷婷,這也是你的家呀!爸爸裝修好這套房子之後就一直等著你回家來住!對了,我已經在餐廳訂了飯,他們一會兒就給送來。今天是婷婷回家,咱們得好好慶祝慶祝!」

「爸爸,您先別著急。讓我在這兒住得有個條件哦!」

「什麼條件?只要爸爸能辦到,就一定滿足你!」

「其實很簡單。您得答應我可以把男朋友帶來。作為交換,我也保證不干涉您的私生活。不管您把什麼女人帶回家,我都保證跟她和平共處。這就算咱們簽訂的『平等條約』,行嗎?」

聽了女兒的話,陸伯平既感到意外又感到尷尬。他開始想說點什麼,但是看著女兒那堅決的目光,他把話咽了回去,因為他知道女兒的脾氣。「婷婷,有男朋友啦?」

「就算是吧!」陸婷的臉頰有些微紅。

「他叫什麼名字?是幹什麼的?」

「您得先答應我的條件嘛。」

「爸爸這不是答應了嘛!」

「那不行!您得明確地說,不管我的男朋友是誰,您都允許他來,絕不干涉!」

「那他要是只大老虎呢?」

「那是我的事嘛!」

「你媽不同意你跟他交往?」

「您說還是不說呀?」陸婷向門口走去。

陸伯平忽然覺得女兒的性格很像自己。他在多次與對手的談判中也是靠著這種堅強的意志讓對方就範的。他無可奈何地說:「好吧!不管婷婷的男朋友是不是大老虎,他都可以來,我絕不干涉。行了吧?」

「謝謝老爸嘍!」

門鈴響了,一位餐廳服務員提著兩個大圓食盒走進來,然後將菜一樣一樣整齊地擺在門廳的餐桌上。服務員剛走,陸婷就有些急不可待地跑到餐桌邊,說:「哇!這麼豐盛的晚餐!我可真是飢腸轆轆了!」

「婷婷,先洗手!」陸伯平心情很好,他從廚房拿來碗筷,又取來兩個酒杯,對剛從衛生間出來的女兒說:「婷婷,你喝一點兒葡萄酒嗎?」

「爸爸,您有沒有洋酒,讓咱也來點兒!」

「你愛喝洋酒?」陸伯平皺起了眉頭。

「沒喝過。但老聽別人說,想見識見識呀。」

「你倒挺敢想!」

「有其父必有其女嘛!」

陸伯平在心裡贊同女兒的話。他走到酒櫃旁,打開櫃門。

陸婷見裡面擺滿了各種各樣貼著外文標籤的酒,叫道:「哇!這麼多!都是您買的嗎?」

「都是朋友送的!你想嘗哪瓶?自己挑吧!」

陸婷挑了一瓶商標上畫著一個上半身為人下半身為馬且手持標槍的勇士的酒。

陸伯平笑道:「人頭馬——我女兒還挺有眼力!」

陸伯平打開酒瓶,在兩個酒杯里各倒了一些,然後與陸婷對面坐下,端起酒杯說:「來!慶祝我們婷婷回家,乾杯!」

「慶祝我和老爸在坦誠與理解的氣氛中達成了平等互利條約,乾杯!」陸婷喝了一大口酒,皺著眉頭咽下去之後,撇著嘴說:「這酒真難喝呀!還不如葡萄酒呢!」

「哈哈!你這是自找苦吃!」

「爸爸,有人說,生活就像一杯苦酒,雖然不好喝,但是能醉人。是么?」

「可以這麼說。不過,生活是多方面的,你得慢慢體驗。就像這酒,你得慢慢咂摸,才能品出其中的滋味。對了,你還沒給我介紹你那隻大老虎呢!他是幹什麼的?」

「他呀,其實您也認識。猜猜!」

「我也認識?是……你們醫院那個姓馮的大夫?」

「您凈胡說!人家早結婚了!」

「那就是原來你們班的那個……胖乎乎的男孩兒。對么?」

「張驥呀,瞧他那傻樣!」

「那我就猜不著了。」

「我告訴您吧,是夏哲!」

「夏哲?你怎麼能跟他交朋友?」

「他怎麼啦?您以前不是老誇他,又聰明,又能幹,準保有出息嘛!」

「可他現在犯了法,很可能要判刑的!不行,不行!你不能跟他交朋友!他要是在監獄裡蹲個十年八年的,你怎麼辦?」

「我等他嘛!再說了,我不信他會幹犯法的事兒,一定是有人陷害他!爸爸,他是我的男朋友,您可一定得幫幫他呀!」

陸伯平端著酒杯的手在半空中停了半天,又放回桌子上。「話也不能說得這麼絕對!這兩年,夏哲的變化很大。他可不是你原來的那個小哲哥哥啦!我聽說,他這兩年和我們公司的一個女報單員關係很好。他沒跟你說過?」

「我不管他以前跟誰好,只要他從今往後跟我好就行!」

「可就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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