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若初見 第四十五章 新血〔四〕

遠威鏢盟八人抬棺,從殮屍房中肅穆走出,小心翼翼的將兩口特製冰晶棺推入馬車車篷之中。

鄭翠娥低垂眼眸,目光從駱鈴、楊儀的屍身掃過,圓潤面容在陽光下自然而然的鍍上幾分悲戚,當她注意到領頭抬棺那個馬夫打扮的人物,略微驚異,隨即翻身下馬,牽著馬匹立在一邊。

馬車車篷足夠寬大,三個人進入車篷擺正棺身。一會兒功夫,兩人依次退出車篷,然後車篷傳出一個溫和的聲音,「鄭女俠,能否上車一敘?」

鄭翠娥皺了眉頭,不過她看了看身側的蓋幽,交了韁繩,還是抬腳上了馬車。

車篷內,兩口棺材並立,某人跽坐於深里。冰晶棺溢出的森寒氣息直侵肌膚,鄭翠娥知道質料上佳的冰晶棺可以保持肉身不腐長達百年,不過江湖中人大多豪邁豁達,塵歸塵,土歸土,除了一些邪教極端分子,很少有人刻意保存死後肉身。

所以,遠威鏢盟使用昂貴冰晶棺的目的還是驗傷追兇吧。

驗傷?

鄭翠娥內心的想法完全被眉眼間的悲傷淹沒,蓋幽那邊早說過這人的身份,她低著頭靠著車篷口跪坐,禮數周到的輕聲道:「謝盟主,請節哀。」

車篷裡頭的謝守辛點頭示意,好一陣卻不說一個字。

鄭翠娥心裡也是暗暗合計,便試探道:「謝盟主?」

謝守辛發出自嘲式的苦笑,道:「鄭女俠,實在是傷悲不打一處來,失禮了。謝某確實有事相詢,不過有些話恥於開口。」

「謝盟主但說無妨。」

「我盟鈴小姐香消命殞,楊賢弟英魂難招,理應霹靂手段報仇雪恨,可誰對我遠威下的毒手,還要問之外人,是否可悲?」

「謝盟主不相信是螞蟻窩下的手?」

「如果我說螞蟻窩專門遞來消息,表明他們不僅沒有施以辣手,反而有所維護。你信么?」

「……,這,這真是難以置信了。」

「我信他三分,如果屈灑還是以前的屈灑,那他就不會耍這種低劣手段,畢竟是敢於刺殺武陵山莊的男人。螞蟻窩既然認下田中道,就沒有道理不認這樁事。不過那夜局勢複雜,流言漫天,鄭女俠作為過了河並回返的英雄人物,因此十分想聽聽你的意見。」謝守辛伸手摩挲著透明的棺蓋,言辭誠懇。

「慚愧慚愧,晚輩那裡當得上英雄人物。楊儀副盟主和駱鈴小姐才是英雄,特別是駱鈴小姐,晚輩與之一見如故,未能妥善照拂,內心無比深責。大膽越河,現在想來這個選擇是個莫大錯誤。我,田中道,蕭衍,楊儀,駱小姐,五人聯手還不足以掌控當時局面,低估了複雜環境,冒進失措。那夜過河後分頭探進,楊副盟主帶著駱鈴小姐,另外三人包括我在內各自一組,因為途中到處遭到螞蟻窩的強硬狙擊,猝然難防,大都萌生退意,但是分開容易,重新集合太難,想來也是各自突圍了。就說晚輩所見返回河岸之後的情況吧,螞蟻窩的確沒有全面追擊,不過個別不受管束的螞蟻,我想也是存在的,那些難辨身份的屍首中,說不定就是螞蟻窩的殺手,螞蟻窩說來說去,也洗不清干係。拋開螞蟻窩,就是千秋幫也行事詭秘,整件事情當初首倡有它,激戰之中我卻不見千秋幫有什麼動靜。」鄭翠娥不清楚謝守辛對焚河一夜的事情知曉幾多,但是再多,信息量也不會超過自己。她只需要避過關鍵要點,多介紹些人給遠威鏢盟認識,循循善導罷了,鄭翠娥續道:「還有,江湖已經傳開了,月亮殺手黎冷街於夕照溪伏殺無量海刀客楚項舞。這兩個也是極度危險的人物。黎冷街在溪邊驚鴻一現,楚項舞卻是夕照溪兩邊趟個遍的,當然此人已死,期間做過什麼,難以查究了。」

謝守辛靜靜聽完,思索一番,才道:「鄭女俠認為螞蟻窩、千秋幫、月亮殺手、無量海刀客,都有嫌疑?」

「不錯。」

「夢中人蕭衍呢?此人品行如何?」

鄭翠娥一點不介意謝守辛點出這個名字,按照那夜御劍的預示,她葬送駱鈴一幕絕非僅僅天知地知,她甚至懷疑蕭衍也是藏在暗處的一個。未確定之前,她是不會讓蕭衍清白的,於是輕聲道:「過河分離之後,就沒見蕭兄的人影兒,怎能背後妄言。晚輩只清楚過河之前的事。」

謝守辛道:「多謝鄭女俠。」

「如果查出元兇,方便的話,煩請謝盟主告知翠娥一聲,小女子願獻微薄之力。」

謝守辛點點頭。

鄭翠娥知道對方失望,恭謹道:「如果沒什麼其他的事情,晚輩先出去處理善後事宜。」

一張張文書就在譚捕頭屁股坐過的桌子上籤訂。

李忠的棺材鋪也開了張,然後一發不可收拾,所有打好的棺具銷售一空,就連應急用的裹屍布都賣的差不多了。

鄭翠娥幫著焦縣主薄確認江湖人的身份,幾乎一刻不閑,香汗淋漓,從頭忙到尾,頗有擔當風範,得到了江湖人士的一致稱讚。此情此景日後江湖傳揚開,又是一段佳話。

遠威鏢盟的車隊早已離開。秋天的晨陽逐漸高起,帶著秋老虎的餘韻,頗為燥熱。鄭翠娥卻仍感覺到不散的寒意。這種心底深處的憂心使她格外警惕。

通過與謝守辛的對話,她明白這是一個心思異常冷靜縝密的人物。

問的不多,那是此人心中已有了算計。

懷疑所有人嗎?

不過懷疑只是懷疑,說到嫌疑,頂多她和蕭衍一個級次,不會被特別針對性的查探。

只要保持繼承人的高順位,不掉隊,一切都不是問題。假如某一天坐上鄭潭心那個位置,就是遠威鏢盟找上門來,又如何?誰願意得罪鄭世家前來指認?

街上平民百姓多了起來,江湖客則逐漸稀少。

一個旁觀了很久的劍客也走動在人潮中。這個腰插短劍,頭戴斗笠的年輕人便是昨夜護送王不破出窩的陸無歸。

他本不願插手王不破出海的事情,但是賭命的王不破拋出人情,他不得不還,只是一路送到東,送到海港是絕對不可能的事情。

送王不破過了焦縣,他便順路來了縣衙的殮屍房。

遠威鏢盟抬著駱鈴的水晶棺走出殮屍房,陽光於透明的水晶棺體反射,依舊刺進陸無歸心頭。有那麼一瞬間,他的世界失去了其他的光景,只有那放佛憑空飄行的透明水晶棺。耀目光芒里,他不僅僅看到衣裝素潔的駱鈴,亦看到了白衣飄飄的父親、兄長。

這種強烈的情緒並不是悲傷。

因為他的心中早已沒有任何驕傲可言。

陸雲決的死,折斷了他最後的堅持。

他之所以站了這麼久是因為今天這裡也是需要記憶的場景。

默默靜立間,一抹鵝黃亮色在視界晃過。

這個標誌性的色彩?

伊敵?

陸無歸捻低斗笠,悄無聲息的離開了人潮。

當日,他將重傷的楊儀交給伊敵處理,並明確表示要保住此人以及駱鈴的性命。他不知道伊敵是怎麼做的,事後也沒有問,但是他現在有了意思。

窩內、窩外行事有的時候真的就是兩種風格。

伊敵走過縣衙,步伐不快不慢,她沿著主道,經過當鋪、米鋪、小集市,繞了個小圈,向著焦縣城門而去。

出了城門,伊敵速度加快,直奔折羽山方向。

在焦縣城內,借著人流的掩護,跟蹤一個人,並不難。可到了城外郊野,天高雲淡,放眼望去,平野無有盡頭,小路筆直空曠,樹木稀疏,再想跟住一個感應敏銳的高手,談何容易。

陸無歸立在城門,待到伊敵的身影快沉入地平線下,這才行動。兩人之間距離已經大大超過跟蹤的極限,確定伊敵的方位、速度完全憑藉經驗直覺,只要稍不留意,把握不住動向就會跟丟。好在伊敵的速度一直很平緩,陸無歸略微追趕就能銜住遠方那抹鵝黃色。

直到夕照溪,一切都在陸無歸的掌控中。

伊敵停了下來,她沒有走常用的那條過河渡口,而是循著溪水徘徊,一路似乎在尋找著什麼,但看樣子並無所獲,伊敵駐足了一會,似是不甘心,施展身法過了夕照溪,卻不走梨花溝回蟻鎮的路,而是沿著夕照溪,奔向上游,依稀進入了折羽山山麓。

陸無歸在荒草亂石之中悄然站起,伊敵已消失在遙遠的地平線下。極目看去,茫茫蘆葦擋住了視線,然而駐足遠望這一瞬間,他莫名的有所感應,於是環顧四野,晴朗天空下,偏僻而空曠的大地上看不見一個人影。

不過,不是所有時候都必須眼見為實。

殺手以直覺為眼,這是必須貫徹如一的信念。

陸無歸沒有再伏低身姿,他看似自然的走了出去,但是渾身上下沒有一寸肌肉不在臨戰狀態。

自這一刻起,他已經進入了與假想敵的戰鬥。

於是,飛奔的陸無歸穿過荒原,跨過河岸,飛過溪流,直趨蒼翠中透著紅黃的山嶺。

他依稀記得鵝黃色衣裳消失的路徑,但這一路追擊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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