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若初見 第四十五章 新血〔一〕

螞蟻大多是有著高度目的性與執行力的角色,除了偶在酒館等娛樂場所拋擲光陰,打發一下緊張的神經,其餘的大部分時間都會搜集情報,打磨技藝,未雨綢繆。因此,蟻窩小鎮街道上很少見到漫無目的行者,沒有人會把寶貴的時間花費在無所事事的遊盪。

此時日近薄暮,街道上卻有著一個瘦瘦的身影。小路子今天著實體驗了一把孤魂野鬼的感覺,他在街上踱了幾十個來回還是下不了決心。看著眼前的門院,腦袋裡頭亂糟糟的,平日嬉皮笑臉的進去討個指點,也是常事,不過揣著今天這般複雜的心緒,他還真不敢輕易邁進去。

苦心搜集的信息究竟有沒有價值?

能說不能說?

說出來的,對方會聽嗎?

回憶以往接觸,雖然不乏關懷與善意,但那張看似親切的臉是否與蟻窩裡到處可尋的渣滓一般,只是面上掛著的虛偽容妝?

猶疑間他就縮在那人宅屋斜對口的角落裡,抄手蹲著,像是一塊木頭。連他都開始覺得自己是不是變成了木頭,而且是一塊死木頭的時候,屁股忽然吃痛,竟是被人踢了一腳。

小路子眉毛糾結,雖然生氣,但是卻懶得回頭,果然就聽身後人居高臨下的說道:「沒膽量的小雜碎,來來來,爺爺幫你一把。」

衣領子瞬間緊勒,幾乎喘不過氣,脖子乍涼,就像是溜進了冰塊,來者竟然拖著他便走。

往哪走?

斜對口!

你奶奶的,這就過分了!

小路子掙扎兩下,無果,張嘴罵道:「王不破你個凍死鬼,趕快放開老子!你,你他娘的,快點!要不老子跟你沒完!」

王不破悠悠言道:「啥叫沒完啊?小兔崽子,以往贏了你王大爺那麼多銀子,你王大爺說過什麼嘛,你倒開始叫喚了,好個小惡人。」

小路子憋了口氣,然而不等他發作掙扎,整個人就飛了出去。

院牆倒掠,風聲灌耳,天旋地轉。

來不及想凍死鬼怎麼這麼大力量,甚至髒話都吞回了肚子里,倘若就這般橫貫地面,絕對半天爬不起來。小路子全神貫注調整姿態,使出渾身解數,結果落地時還是一塌糊塗,手腳並用,像只猴子般連滾帶爬三四丈遠才卸掉力,腦袋更是差點一頭拱上房門,迅速站起撲棱衣服的小路子簡直火冒三丈,轉頭惡狠狠的瞪著慢慢走進院落的王不破。

王不破不緊不慢走來,慈眉善目的道:「看,不就是做個決定嘛,很簡單的,只不過需要有人在適當的時候推你一把而已。」

這叫推?推你妹啊。

咒罵之餘,小路子暗忖若老子擁有媲美高行天那種層級的武力,立馬就把這個凍死鬼給斬了!

跳腳的時候,背後的房門卻是緩緩打開了。

吱呀呀的聲音入耳,小路子身軀僵了僵,出來的人是誰,並無疑問,這瞬間他的腦袋就像被冰水澆過,世界忽然起了變化。何為先何為後,紛亂尷尬境地,如何自處,頓然透徹。他就是那種九分機智但是十分急智的人,之所以能在蟻窩混到今天,全是因為其迥異於常人的敏銳感知力。

小路子感知的特殊在於他並不完全依賴眼睛,眼耳鼻舌身意往往同時作用,一齊給予他異常深刻的反饋。後來無數次的事實證明,這種反饋是絕對值得信任的,據此作出的決定救了他一次又一次。

現在,那種玄奧的感覺又來了。

背後推開房門的必定是屋宅的主人,陸無歸。小路子雖然看不到,但是血蟻的意象剎那投影進來。

往日陸無歸給人什麼感覺?

大約就像天邊懶洋洋去留無意的一朵雲,或者地上舒曼曼自在無礙的一棵樹吧,看出什麼慾望,也不愛爭鬥。

血蟻雖然年輕,但是情緒圓融絕少顯露停滯的一端。這既是所謂的氣量,對上這種人,如果你跟不上對方的氣量心胸,那就永遠不捉不到對方的想法思緒。換種說法,即是對方想讓你信什麼,那你看到的就是什麼。

而如今這雲似乎不飄逸,這樹彷彿不寧靜。

因為什麼?

是什麼山雨欲來?又是什麼風滿了樓?

小路子卻不敢繼續窺探,再略微深入,很可能產生氣機相鎖的情況。

那就犯了大忌。

小路子收回望向王不破的嫌惡眼神,緩緩轉身,表情恢複了自然與生動,他對上負手而立的年輕血蟻,撓著頭皮,嘻嘻笑道:「陸爺,小路子給您請安。」

陸無歸「哦」了一聲,溫和的道:「找我有事?」

小路子有點赧然道:「新開了個賭局,想找陸爺給捧個場。」

陸無歸視線穿過小路子,坦然問道:「什麼賭局?」

「賭高行天何時成為血蟻。一個月之內晉級?一年之內晉級?以及兩者皆否。陸爺是否有興趣投一注?」

「高兄何時晉級血蟻?就賭這個么?這對高兄簡直是一種侮辱啊。」

小路子接不上話,輕咳幾聲,訕訕然。

陸無歸拍拍小路子肩膀,順勢幫著撣去灰塵,微笑道:「想要我投注,那就要換個吸引人的賭局。」

小路子眼珠轉動,嘿聲道:「陸爺給指條生財的路?」

陸無歸正色道:「不如賭高兄會不會是下一個王。」

小路子長吸一口氣,傻掉了。從拋出賭局的一刻,他就選擇了閉口不言,形勢是他看不透的。這種局面下,能張嘴說些什麼?自認為有價值的那些東西,說出來很可能不值一提。訊息並不適合賣給聰明人,交易的代價太高了。在陸無歸這裡,還是做原來的自己最保險。起碼陸無歸向無惡意,如果貿然貼近,反而顯得居心叵測。小路子拍拍自己的臉蛋,賠笑道:「陸爺,這個賭局誰敢開吶,小路子的脖頸兒太細,扛不住啊。」

陸無歸笑道:「屋裡有茶,飲上一杯?」

小路子不敢正視陸無歸,那股隱約迫人的壓力依舊存在,而後邊王不破已經湊了上來。此地?呵呵,哼哼,再多留一會,恐怕就揣不住幾多勾曲的心思了,於是尋個借口便告辭。

陸無歸的目光沒在小路子的背影上過多投注。

他,意興蕭索。

王不破行至跟前,看似無意的道:「天色已晚,庭院未掃?」

陸無歸聞言,不由得失笑道:「什麼時候了,你還顧得上別人家庭院?」

王不破雙手交錯籠在袖子中,搖晃腦袋,卻有點點霜花從眉間掉下來,他也想笑,但是笑不出,表情到了一半僵住,王不破於說不出的古怪中拋出問句:「就那麼明顯么?」

陸無歸凝神打量一番,側側身,引手做禮,道:「屋內一敘?」

屋子整潔乾淨,一如捧在手心的白瓷茶杯。

王不破感受著熱茶恰到好處的舒服溫度,喃喃道:「我狀態如何?」

陸無歸併未認真審視,甚至都沒正眼看過去,只答了一個無情的詞語:「病入膏肓。」

聞言,王不破陰鬱面容倒有幾分舒展,他緩緩道:「那就不是我的錯判了,一直以來,疑神疑鬼,竟存了幾分心存僥倖的可悲念頭。」

「琢磨著出海?」

「是啊,還能怎樣?只有這一條路啦。路線尋好,舟楫備下,今夜就出窩。」

「這時候倒是急切了。即使你能尋到蓮月群島的天生地火溫泉,就能解決問題?除非一直泡在地火溫泉中苟延殘喘。」陸無歸抿了一口茶,看著對面呼寒呵霜的辛苦模樣,便轉了口氣,諷道:「哦,那樣似乎也不錯,畢竟保得一條殘命,多活幾年。」

王不破澀聲道:「祛除這一身寒氣,完全根治的法子倒是有幾種。不過這些法子都需要一個……,嘿嘿,一個能夠徹底壓製冰血暴寒氣的內家高手!當初受傷,還任性逞強,沒有及時醫治調理,導致後來寒氣多次複發,傷勢幾不可控。現今,不藉助外力,已經完全抵禦不住。要說當世功力穩壓過雪山老祖一頭的人物,有是有的,但是太少了,而且那個層級的人物也離我太遠,我就是變作一隻狗,伏貼上去跪舔,亦不會有人垂顧一眼。」

陸無歸默然片刻,方道:「我幫不了你。」

「我不是來找你做這個的,此番只是留個消息,以備後事。你知我生機程度,如果此後我渺無音訊,那必然是邁不過這道險坎,冰死於滄海荒島了,窩裡不必興師動眾,非要尋個究竟。」王不破眯著眼睛,慢慢嘬著茶湯,輕笑道:「說實話,這次出窩若真能覓得一線生機,那我也不會再回來了。我就借地火維持幾年自在光景,逍遙無慮,窩裡要是看不下去,大可叫人來取我首級。呃,不要發作,我的話還沒說完。將死之人的大實話,你要不要聽?」

「……」

「陸無歸,不要笑話別人了。的確,我是個可憐的凍死鬼。不過想想你自己的處境,如果沒有變通,你覺得你能活過這個冬天么?」

陸無歸併沒有因為這句危言聳聽的話而產生情緒波動,他提起茶壺,將各自杯盞斟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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