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若初見 第四十四章 暗涌〔下〕

執律廳,螞蟻窩唯一堪稱中樞的地方。

它設置在依山而建的山洞裡,執律廳的格局十分簡單,開闢出一間大堂,一間內室,僅此而已。山洞專門鑿出兩排風窗,透光引氣,室內明朗又乾爽,擺用的物件多為石質,這一點和地下蟻巢的風格異常相近。執律廳的差事乃是極好的,不過想到這裡來討生活,身份不是玄蟻甚至黑螞蟻的話,那就不要痴心妄想了。

執律廳登記螞蟻的出入窩記錄,發布公告,通緝刑罰,組織入窩試煉,雖然延伸的是蟻巢深處君王的意志,但權利已是極大,何況執律廳的玄蟻還負責整理審核螞蟻的日常功績,並提出分析意見,供常駐於此的黑螞蟻填錄功勞簿。

執律廳外坐落著十步相對的兩排長石椅,古山頌躺在石椅上仰頭望天,醺醺酒意未醒。對於他來講,或許待會兒聽到的傳喚就是一切的中止。他的心情是如此的糟糕透頂,因為惡劣的信號在上次召用的時候就釋放了。

「小夥子,如果再不努力,下次的功勞薄就有跌入谷區的危險哦。」

老人聽來無比關切的言語卻似惡魔的呢喃。

聯想到老者,古山頌就猛地翻身起來,酒都醒了一半。一瞬間,他甚至有逃亡的想法。不過這念頭也只是一閃而過,從蟻窩擅自脫離的螞蟻沒一個有好下場,除了消失就是消失。最近的典型例子就是財氣殺人寇壽題。關於這個事件,古山頌不自覺的偷瞄了兩眼對面的男女。那新進蟻窩的女人一直站著,倩姿玉立,而那個殺神,抱臂而坐,閉目養神。據傳就是這個殺神處決了寇壽題!如果叛窩,能避過這種等級殺手的追殺嗎?

根本用不著吧?

「古山頌。你可以進來了。」執律廳內響起玄蟻的傳喚。

古山頌搖搖腦袋,深吸氣,整整衣衫,昂首向前。

執律廳正常執序時共計十人。其中九名玄蟻大堂任事,門口的玄蟻負責傳喚登記,內里四角則各有兩位玄蟻辦理事物。當古山頌進入時,八位辦公的玄蟻或奮筆疾書,或審閱卷宗,或低頭苦思,均頭也不抬,只有門口那位給指了指。

古山頌看著幽長的廳道盡頭,黑漆的門板開出一道光亮的縫隙,松葉殺手本來稍有平復的心緒登時緊張。他步伐不停,再度調整著呼吸,整整四十九步,方到門前。

「穆前輩。」古山頌恭恭敬敬請一聲安,然後輕輕推門進入。

屋內沒有任何變化。

年年月月皆是桌椅書卷,筆架硯台,案尺白紙,壁燈爐鍾等樸素物件,配上正中央沉坐的老人,不計較四周石壁的話,看去就如大戶人家的書房。

老人正在閱覽一摞厚大的書卷,此時翻書的手支起來又壓下,示意來者坐下。

古山頌正襟危坐,他在這個老人面前不敢有一絲一毫的逾矩,老人即將出口的字句決定的是命運。

「古山頌,你是七年之前秋季,通過的試煉?」

聽著老人沉沉的話語,古山頌心頭髮緊,趕忙稱:「是。」

「七年……,嗯,也不短了啊,這七年的境況還是跟你細細的說吧。古山頌,你前四個年頭刺狩十六次,得手十三次。近三年,刺狩五次,成功三次。以上刺狩,評定的最高等級達到丙級,不過僅僅一例,而且是前年的事情了,其餘的十七次成功刺狩皆為戊級以下。古山頌,對於以上功績,你可有補充的地方?」

這是古山頌第一次聽到自己的整體評價。古山頌醉酒的身體熱得發燙,心卻是已經發涼。蟻窩的評定等級甲為最高,庚級最低,等級分為七個。這裡的庚級評定是一個獨立的消極評定,因此有助刺狩的評定實際上只有六個等級,而這些評定的差距相當大,有所謂一甲十年逸的誇張說法,戊級己級的評定拿的再多,也無法有效的提高功勞簿排名。他頹廢道:「沒有。」

老人合上書卷,靠上椅背,露出的面目看來十分和藹,只是透著微微倦容,老人閉目休息道:「那麼遵循蟻窩慣例和蟻王意志,向你下達當期功勞薄任務。古山頌,你聽好了。」

古山頌輕咳一聲,還是忍不住問道:「敢問穆前輩,功勞薄的輪次如何排布,應該是按年計算吧,這麼快又到我?」

老人道:「功勞薄任務按人員輪次下發,次第銜接編號,不存在按年執行的說法。」

古山頌很想大聲質問排在我前面的是誰?他到了沒?然而話到嘴邊還是咽了下去,心如死灰。然而緊接下來老人的話語讓他忽然間希望復甦。

「言侍妄,麟池池主言靜第七徒。取其性命或者廢掉四肢,限時九個月,即日算起。若無疑問,你可以走了。」

古山頌猛地抬起頭來,目光灼灼盯著老人。

嶺南言家!

不過,麟池?

只是區區外池?而且是刺殺一個默默無聞的言家外池弟子?如果是對嶺南言家本宗下手,他就放棄掙扎了。即使白追適時回返,也未必肯在此事上再幫他一次。然而,竟是這個不起眼的目標,難道還未跌至功勞簿的危險谷?尚有轉圜餘地?

古山頌就像興奮的浪濤衝到大腦一般隨之呼啦起身,椅子便被絆到,飛撞上牆壁。劇烈的響動輕易傳導至大廳,然而玄蟻們只當不見。殺手多是些個性鮮明的傢伙,其中不乏情緒激烈公然反抗公派的,但是付諸武力解決問題的盡都命喪黃泉,內室雖小,卻一點不缺乏血腥味。

殺手的失態,老人只抬頭瞅了一眼,擺了擺手。

古山頌躬身抱拳,退到執律廳大堂,尋玄蟻順道做出窩的報備登記。他差的就是緩過來的一口氣,如果這件事情做成了,又可以高枕無憂數載。

「時間?」

「十天之內出窩。」

「地點?」

「保密。」

古山頌交代著出窩事宜,面部表情已變得足夠鎮定,但是內心的震蕩遠未消除,所以也來不及分心觀察被傳喚召入的伊敵。

女子蓮步娉婷,目不斜視,也是直取內室。

執律廳人流稀疏,往來人形單影隻,斷斷續續,互相之間有意識的錯開時間,殺手們一是保密行蹤,二是不願意做無謂的等待。

秋風裡,長石凳,這是一個越坐越冷的地方。

都說執律廳前的等待才是蟻窩最嚴酷的刑罰,面對如此境況的高行天卻始終面容平靜。

這段枯燥的時間裡,古山頌,走進,走出。

伊敵,走進,走出。

這之後,一身寒氣的王不破也匆匆來去。

然後便是長達一個時辰的空白。期間不是沒人來到執律廳附近,只是他們遙遙望見等待的高行天,便離去了。

執律廳大堂的一名玄蟻有些坐不住,便走到門口傳喚處,輕聲問道:「通稟了嗎?」

門口負責的玄蟻心裡添堵,暗道這樣的人物我敢輕易得罪么,嘴上不耐的嘟囔道:「廢話。」

多事的向外面瞅了幾眼,搖頭道:「看來是真的哦,姓高的西北之事不順哦。」

「傅俊,回去辦你的事,添什麼亂啊。」負責的玄蟻呵責著,正煩惱間,內室倏然傳來撞鐘響動,這名玄蟻心領神會,當即開口喊道:「高行天,請進廳!」

內室靜謐,老人埋首於書卷。聞見腳步聲,他雖然不抬頭,卻側耳聆聽了一會,等到聲音沉寂,老者開口道聲:「請坐。」

身姿筆挺的殺手則毫無反應。

老人可能也習慣了高行天一貫的態度,螞蟻里總有幾個異類,他亦不以為意,只是仔細查看密密麻麻的案卷記載。不過那愈來愈瀰漫開來的殺氣就像渾濁的水渦,實在是過於彰顯,老人還是眯起眼睛給予回應,抬首道:「想殺我啊?呵呵,生這等意圖不是一次兩次了。年輕人講究點涵養,好嗎?你知不知道啊,有時我也給臨時性的行為進行評定,功績並不是功勞薄唯一的衡量標準。如果你是因為現在的境況遭遇,那麼適當下調你的評定是個合適的做法。但我想,那不符合你一貫的秉性。你這個人著實有點特殊,老夫堅持本來的判斷,依舊給予你最高評價,這個評價範圍囊括所有兵蟻。怎麼樣,是否想感謝我呢。」

「自從第一次見到你,我就想殺了你。」高行天冷冷道,就像是沒有聽到老人的褒揚。

老人不以為意,反而興緻盎然道:「以前沒問為什麼,現在倒想聽聽理由。」

高行天道:「殺手不允許未知數的存在。」

老人愣了愣,用手指戳著臉,意思是說我嗎?然後聳起肩膀,低下頭,額頭幾乎貼到了書上,哈哈大笑起來,可失態也就是片刻功夫兒,老人漸漸拾掇起平淡和睦的表情,指著高行天,認真的道:「高行天,老夫跟你說點實在話,不用擔心我,老夫只是一個工具罷了,多想想你現在的處境吧,不要樹敵太多。」

高行天的臉孔彷彿天生一張冰冷麵具,掩藏了一切的窺視,那裡看不到隨時起滅的感情困擾,殺手完全不為誰的言語所動,所貫徹的只有本初的想法。高行天直截了當道:「我相信徹徹底底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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