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青州篇 第二十八章 薄倖人〔四〕

暮望白天鬧出這麼大的事情,晚上自然宵禁。每條街上都籠罩著不安的氣氛,城門早封,城外進來做生意的農戶、外地商販提前開始尋找過夜的地方,熱鬧的人群在日色明媚的半午就開始散去了,一個賣糖炒栗子的商販正推著栗子車尾綴在一輛華麗四駕馬車的旁側。

馬車徐駛。

綾羅車廂之內的金寒窗思前想後,不安道:「靳舵主,你公然幫我,不怕他們去府衙告密嗎?」

「告密要講證據。你這個真憑實據在我這裡,他們兩個拿什麼告我?一雙肉眼?哼,兩家破落戶就是告我又怎樣。只要告密的不是你,府衙就沒有打擊我的理由。」靳雨樓皺眉道:「不過你這個古董,不會為了莫名其妙的理由去自首吧?那樣我就有些麻煩。」

「我一天到晚東躲西藏的,要想投案早就去了。欒祥光腐化一方,我沒有殺錯,可能這個人不該我殺,但既然殺了他,我就不後悔。我不投案,是留待有用之身還有事要做。」

「留待有用之身么,呵呵。」

「適才被人追逐,如果不是靳舵主解圍,真是不知道如何是好。我欠靳舵主一個好大人情。」

「不,你不欠我。」

金寒窗一怔。

靳雨樓冷漠道:「欠我的是唐表,不是你。」

金寒窗帶幾分不悅道:「靳舵主認為我還不上你的人情?」

「人情是限於朋友間的相交,人情即交情。交情以外,那是利益的交換。我的人情是賣給唐表的,至於利益,和你也談不上這一點。今夜,就送你和唐表出城,你走了,就算是還我人情了。」

靳雨樓的話說得很明白,很露骨,其眼中更閃過一絲蔑色。

金寒窗感覺靳雨樓言談之中那種「你不配和我談交情」的藐然氣味昭然若揭,他心底的不悅一瞬間都轉化成了不服,冷聲道:「靳舵主,恐怕今夜我還不能走。」

「不走?你想賴著留下做甚?想再揭一次暮望的地皮?再演一遍大鬧天宮的把戲?城中正到處緝拿逆賊,可你身上的價碼絲毫不比逃竄的逆賊低。你殺的是一方命官,剛剛同心街上刺的也是朝廷大員,都差不多。只不過,那些逆賊經過一番精心布置,來了諸多高手都沒有成事,而你呢,你卻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做成了的!在這個江湖,有人敢對朝廷陰奉陽違、勾連上下、賄通要臣,那不稀奇。如果只是朝廷想拿你,你還有的躲。但是現在『武陵山莊』亦出了敕令要捉你法辦,這一點是沒有人能夠抗拒的。中原不再有你容身之處,你家裡保不住你,水路風煙也不能。」

金寒窗心想:我尋曾老街的助力,可不是祈望水路風煙苟全。我接下來要做的可是一件替天行道、早置生死於度外的事情。

「靳舵主……」金寒窗正待細說原委,靳雨樓甫立一指於唇上,要他噤聲。

金寒窗把解釋的話吞回了肚子。靳雨樓言談舉止間倨傲凌人、頤指氣使,金寒窗老大的不高興。

靳雨樓拉動廂邊的暗繩。脆鈴響動,車夫長吁一聲,車駕停頓。

一小會兒,車前過來噠噠的馬蹄聲音。

那馬蹄音混雜著遠去的「糖炒栗子」的叫賣,「嗒嗒」的聲響似是那栗子上炒熱又溫凝下來的糖豆。

馬蹄聲好甜。

城好亂。

金寒窗的心不定。

這個時侯能騎馬在街上遊盪的一定是官府中人,離得近了,果然馬蹄聲後隨有齊刷刷的腳步聲,應是巡街的官兵無疑了,金寒窗雖然知道易容幾無破綻,他的內心還是有些緊張。

靳雨樓撩起車簾,便逢見一員綽銀槍騎黑馬的將官近在車邊,靳雨樓笑語道:「葉大人,安好。」

將官領著一列兵丁從東城門方向而來,正是「翠羽營」副都指揮葉東風。

葉東風槍不離手,抱拳應道:「靳舵主,別來無恙。」

「葉大人意氣風發,雄姿不減燕州當年。都指揮公事在身,此行莫不是從我那曾老街而來?」

靳雨樓在燕州龍城分舵主事之時,葉東風適任燕州戍邊衛的先鋒校尉,兩人有過數面之緣。葉東風后經丞相朱文正的提拔,平步青雲,一路直升到翠羽營副都指揮。

「午時同心街一事,想來靳舵主耳目靈通,已經清楚。曾老街一帶較為特殊,品大人交代在下親自巡檢,本官是奉命而為,不敢怠慢。」

「青州鎮逆,順應民心。曾老街不納外人,絕無疏漏,若有賊人逃到曾老街,水路風煙必當將其拿下,解送予官。在暮望,水路風煙從來都是克己守法,是非分明,在廣多幫會中向為表率。」

「靳舵主深明大義,本官也不用多說了。」葉東風瞥了一眼車內,順口問道:「靳舵主身旁的人是?」

靳雨樓道:「近來賬目繁多,新聘的賬房先生。」

金寒窗調心靜氣,側臉避開葉東風的炯炯目光,他的面上本事遠不如一雙巧手,其眼睛快眨了幾下,嘴唇多抖了幾次,看起來並不自然。

葉東風有意無意道:「這位先生有點緊張啊。」

「本舵的賬目不好做,在下請他做的更是非一般賬目。」靳雨樓乾咳一聲,道:「怎麼,葉大人對本舵的賬目感興趣?」

許多幫會俱有可稱之為「非一般賬目」的存在。這種賬目是典型的江湖賬目,涉及的範圍就是殺人越貨也不稀奇。「非一般賬目」的壓力自是非一般大,主管這種賬目的大多是幫會主事人的心腹,若不是心腹,那就是替死鬼了。

靳雨樓說出「非一般賬目」不一定就是指分舵的江湖賬目,但是語帶雙關,葉東風怎會不明白,忙道:「靳舵主多心了,貴會在各地的生意是越做越大,靳舵主的曾老街這兩年穩紮穩打,漸起規模,令人心折。大司馬亦幾次欽表貴會,說在漕糧、鹽鐵的運抵上,貴會為朝廷出力不少,並且居功不傲。」

靳雨樓恭聲道:「為朝廷效力是份內事情。水路風煙雖然在北漠南疆也有經營,但中心還是放在中原的,水路風煙永遠都是朝廷子民,盡心儘力是應該的。」

葉東風和顏道:「若有機會,代問會長好。」

靳雨樓含笑道:「葉大人有事在身,請便。」

臨行,葉東風湊前低聲道:「黃昏以前,靳舵主務必到府衙走一趟,品大人有約。本官雖從靳舵主的曾老街而來,本意並非搜查,只是捎個信給靳舵主。」

說罷,翠羽營副都指揮策馬而過。

馬車轆轆而行,車內兩人半晌無言。金寒窗不喜靳雨樓高傲的態度,不想話不投機找教訓,樂得清靜。

「今夜好大雨。」

金寒窗還沉浸在葉東風盤問的緊張之中,不想沉默許久的靳雨樓卻突然道出這麼一句話來。金寒窗頓覺對方這話不知所云。他撩撥車簾,見濃雲散凈,天空晴朗,藍色的天際高緲清澈,不見一絲有雨的先兆。

「品無三的黃昏之約,約的絕不僅僅是我,他約的是整個暮望的武林中人。他要做一場大戲,這場大戲落幕之後,暮望有誰還能夠重新登台呢?」

金寒窗怔怔道:「靳舵主……」

靳雨樓肅容問道:「金寒窗,全軻和蘇嬈怎麼盯上你的?」

金寒窗略一思量,將所知盡數言道,其間只把容曼芙隱去不提。靳雨樓是唐表至交,曾庇護過他,今番又救下他,金寒窗對此人的姿態雖有芥蒂,但還是把靳雨樓歸在可以信賴的範疇。

靳雨樓聽金寒窗講到到白衣童子,面色微變,等金寒窗說出江記綢緞鋪裡面十七人的死相,靳雨樓兩道長眉瞬時如雲關緊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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