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青州篇 第二十六章 神木〔下〕

白衣小童失望道:「哥哥是不想聽我的秘密了。」

金寒窗權當耳朵老聾了。

白衣小童撅嘴道:「這個秘密可是關係到哥哥朋友的生死,哥哥也不想聽?」

金寒窗泄了氣,板起面孔,狠道:「小朋友,不要在我面前胡說八道。如果惹我生氣,是很可怕的。」

孩子用一種鄙夷的神色打量著金寒窗,道:「主人說過,講出來的都不可怕。那些自稱可怕的人啊,他們全都是裝腔作勢外加自欺欺人的蠢材。不過,我看哥哥並不像是蠢材,我只是好心告訴你一個秘密,你若不願聽,損失的只是你。或者哥哥的朋友很多,不在乎少一個兩個?」

金寒窗不想會被一個孩子搶白,氣道:「扔下你的秘密,然後趕緊走人。」

孩子喜笑顏開,甩甩手道:「你果然是這個性格。」甩著一雙小手似乎是他走到何處都不變的習慣。

金寒窗皺眉道:「讓你說就快說,我沒有心思和你耍鬧。」

孩子面容轉為認真,字字清楚道:「江、記、綢、緞、鋪。」

金寒窗問道:「江記綢緞鋪?那裡怎麼了?」

「哥哥一去便知。」孩子注視著金寒窗的神情,緩緩道:「你會去是不是?嗯,你一定會去,那麼剩下的事情我自然不必告訴你了。」

金寒窗壓下內心悸動,淡然道:「你是不必告訴我。因為,我聽了也是不會去的。」他暗想自己在暮望還有什麼朋友呢?當初逃亡的時候,唯有害他的,沒有幫他的,甚至連暗中扶持一把的人都無,唯有給官府通風報信出賣他的人。倘若不是陸無歸接引他到螞蟻窩,他早就在陷阱中束手被縛了。他是欽犯,不願牽連朋友。不過,遭遇世情冷暖,他內心的失望是難免的,這是人之本性。

金寒窗心思起伏,白衣小童卻不再逗留。孩子走出巷口,嘟囔道:「是個女人啊,哥哥,不救會死的。」

金寒窗跨步追出巷口,那孩子一溜小跑,挑著有人流的地方去了。街上三兩軍士巡行,金寒窗不能施展身法,不能叫嚷,他緊跟一段路,那小小身影就消失不見,一個人懂得跟蹤就會擅長擺脫。金寒窗心情糾結起來。江記綢緞鋪在那?他要不要去救人?那孩子究竟是什麼來路?他心裡想著,腳下不停。走不出數步,金寒窗猛然間把頭抬起,眼前「江記綢緞鋪」赫然已在面前。

暮望有絲綢特產。該地織造有一種蜚聲天下,遠銷異邦的名貴綢緞,其名水綢。

城中有四大綢庄,分別為陳記、江記、蘇記、古記四家。四家綢緞鋪基本供應了暮望城九成以上的絲綢買賣,高級絲綢更是已被這四家壟斷,要想購得水綢,除開這四家,別無他選。

水綢素織無花飾,單憑清純而艷麗絕倫,直看如夕光下的瀲灧水紋,華貴無雙。水綢質感更是盈飄滑柔,傾倒大眾。水綢中有極品,名曰:「雲想」。名工巧匠竭盡一年時光,出幾寸,此物作為暮望貢品只奉皇室。一襲「雲想」披上身,穿者宛覺遍體生雲煙,那才是真正的「雲想衣裳」。

江記綢緞鋪的名聲在四家中僅次於古記,出的水綢皆屬上品,平日一向顧客盈門,貴客往來。如今在周圍店鋪紛紛重開經營之際,它卻依舊不聲不響,緊閉窗門。

金寒窗狠心走過江記綢緞鋪,只是腳步虛浮如同做賊心虛一樣。三步之後,他立馬折了回去。

手按門扉感覺出鋪門虛掩,金寒窗把心一橫,撥門而入。他的動作迅疾,如同是在彌補適才的錯誤念頭。

店內和金寒窗猜想的一樣,沒有人,沒有動響。寂靜像是掛在牆壁的名貴黑色水綢,千絲萬縷,深邃無言。

金寒窗深吸一口氣,他相信這個決定是對的。

如果那個孩子說得沒錯,店中真有一個性命危急的人,那麼不管此人是否是他的朋友,都是要救助的。

金寒窗掩門,屏息,他盡量消去足音,先去了二樓。未見異狀,金寒窗又去通向後院的內廊。江記綢緞鋪由兩部分組成,前面是座門樓,分為上下兩層,做掛牌經營之用。後面則連著一個四合院落,乃是日常起居之所。前樓、後院之間一條內廊相通,行到內廊盡頭,金寒窗面色頓變。

他未見內里情況如何,卻先聞到一股濃烈的血腥之氣。金寒窗點開小門,「吱呀」的一聲如同驚濤震堤,院落之內的殺戮景象撲面而來。

鋪內無人,人俱在此處,死在此處。

院子四角,幾顆小松,中間一套桌椅,沒有什麼遮攔。

一共有十七個人並排倒倚在牆根,他們的頭顱盡皆側歪,每個人的額頭都開了一個月形小洞,十七人的生命都從這個小洞流逝。

擊穿他們額頭的事物反封住傷口,不見血跡。

那件殺物封住了鮮血、腦漿,只讓生命與靈魂肆意流溢。

看十七人的衣裝打扮,他們之中有掌柜、夥計、僕役,甚至也有顧客。這十七個人被從不同位置殺死,然後教人一齊拖曳到院角。

兇手出手太快,大多人面上的恐慌之色竟來不及展開,看之讓人驚悚。

院中擺有一套桌椅,應是品茶歇息之用。梨花木的紅赭色調曝在過午的晴光下,像是死者體內窒涸的血。

沒有過分的慘狀,只是單純的死狀。

金寒窗乍看一眼就覺得想吐。未見生死難稱江湖,不睹離別休言世間。死人,金寒窗當然見過,可是連死十七條人命,並且個個還是平民,這種屠殺就讓金寒窗接受不了。

金寒窗震驚之際,疑問也來了。他在暮望時,只久仰江記綢緞鋪大名,從未光顧,沒有朋友在此。

——要救的朋友在何處?

——血腥之氣是那來的?

金寒窗立在階上,真相只在一轉首間。

左側屋檐下停放著一卷上等紅色水綢。綢料現出驚心怵目的紅,紅的像是被鋸掉的一截血色神木。有神靈化身其中的神木。

那紅彷彿就像是神靈流出的血。

金寒窗的表情變得難以置信,身軀僵如庭中細松。

那紅色殷透階上的木板,墜到階下的土中。血腥之氣就在那裡盛開,階前台下,血色彌絳,薄影之中血氣如花盛放,吞光噬影,一角檐廊彷彿變成恍恍惚惚的白日鬼蜮。

——綢中有人!

那綢緞里不是神靈,而是人。

只有人才會流淌出那麼多鮮活的血液,染紅水綢。

金寒窗明了:綢中捆卷的應該就是他要找尋的「朋友」。

流了這麼多這血,任誰也活不成了。他有些不敢揭開真相。

——有朋友死在你的面前嗎?

——不管他們做過什麼,他們畢竟曾是你的朋友。

金寒窗蹲下身體,用手指勾開覆住人面的紅綢。

綢下是一張慘白撕心的臉,臉上的斑斑血跡不添顏色,只顯凄慘。人已經死了,可恐懼似乎還在其她的面上蔓延。

金寒窗心頭一跳,他認出死者是「恨愁幫」的千金盧笑璇。

沒有負過他的朋友,盧笑璇應該算一個。至少她在他落難的期間沒有落井下石。

她應是裸的,金寒窗不能再看下去。看脖際的幾處傷口,他知道盧笑璇是先被人封住穴道,然後割開血脈,逐漸失血而死。

金寒窗遮回血綢。

他心中傷戚、震悚,動作遲緩,一時竟站不起身。

金寒窗一站未起,那木板台下卻伸出了一道影子。像是因為殺氣、血氣,醬赭的土裡突然生出了一隻黯魑一般。

——有人潛伏在屋檐上。

——殺人者?

金寒窗眼中怒火驟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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