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三人行 第十四章 非魚〔上〕

陰沉的天色逐漸亮了,看來不到中午就要轉晴。

金寒窗暗想,如到中午還喝不上一口水,嗓子真要幸福的冒青煙了。

他最急取水,卻被排除在外。

「有動手殺人的覺悟你就跟來,否則就在這等著。」

高行天一句話把他封在洞外。

「有水會替你取。」陸無歸則拋下一句也入了洞窟。

——還是小六人好!

金寒窗想到一路上陸無歸的水都是讓給了他,心中格外感激起來。對比高行天滴水不借的吝嗇,金寒窗已經激動了。

——小六這樣的人,竟會被驅逐出家門。太令人惋惜了。

金寒窗坐在石上,扼腕而嘆。

一聲嘆息,他就看到了一頂淡藍色的小花。

小花並不起眼,平淡的不如它五彩的葉片。但此刻金寒窗眼中只有這朵小花,彷彿他一聲嘆息,小花就開在他的眼前。

因他嘆息而開的花。

金寒窗對著小花入了神。

——小六可以在「螞蟻窩」做「螞蟻」,而我呢?

——我走的是一條絕路。

——更可能是連累他人的絕路!

江湖之中,廟堂之內,都有家族的敵人。當初唐、金兩家聯姻就被各方所阻,沒有人願意兩大名門因此結盟,身在名門望族看似富貴顯耀,但關鍵的決定往往不是自身能夠做主。甚至有些時候,這些亦不是一個家族能決定的。

——總有人要插手,總有人要干涉。

——現在自己淪為不赦之要犯,會不會有人藉機對爺爺、外公下手?

不管怎麼說,這次可真是讓人捏到了把柄,既痛恨著自己也厭惡世俗,金寒窗捏緊了拳頭,恨恨道:「畜牲!」

「你說誰是畜牲!」

一句清冽的女聲響在金寒窗的頭頂,一雙黑色繡鞋踱入金寒窗的眼帘。

洞窟幽暗,高行天與陸無歸燃了火折,借著微光前行。走了一會就聞到了潮氣,水聲轟響不絕於耳。

滅了火,兩人同時取出黑巾蒙面。

殺手蒙面主要為了掩藏身份,迷惑敵人。

現在二人蒙面是為了避毒,護住口鼻。前方是風口,對方若在水中下毒,風吹水沫正是迎面而來,只要吸入就會中毒。

兩人經驗老道,絕不排除會有用毒高手的存在。

十個好漢七個死於大意,兩個亡於巧合,剩下一個活下來靠的是運氣。運氣要靠自己創造,小心謹慎是幸運產生的必要條件,只有你比對方更細緻,幸運才會眷顧於你。

前方確是飛瀑。

二人已到了洞窟盡頭。

這裡沒有毒,沒有人,沒有路!此處就像一口巨大深井,兩個殺手身處深井的底部,他們以坐井之蛙的姿態仰頭觀天,只見四周絕壁入空,正前方一湍激流走到絕路,從數十丈高崖粉身碎骨的失足而下。飛瀑一頭扎進底下的深潭,激出蒼煙如霧,其聲近聽如萬鼓連綿,震人心魄。潭水不知深淺,潭面波紋嶙峋,有一方青石突露在水面之上,正是潭心位置。

高行天沿著外圍尋走。

陸無歸則直到潭邊。

潭水幽碧,可見幾尾黑魚正在遊動。除了魚,貌似還有細弱如蝦的小生物在水中遊盪。

魚蝦尚在,水中也應無毒。

陸無歸俯下身體,取出裝水竹筒。一路上他也大量缺水,只論乾渴,他比金寒窗尤甚。但陸無歸習慣於忍耐乾渴。次數久了,他知道身體乾渴的範疇,並精於掌控。

殺手要先懂得控制自己的身體,才能奪取他人的性命。控制身體、磨礪精神,殺手的每一次出手都是蓄勢而發,決定一個殺手優秀與否,通常不是看他出手多快、多准,而是看他出手前的準備、蓄積、判斷。

能不能殺人,決定性的步驟是出手之前。在烈陽下蒸曬兩天、跋涉三天,長途中只飲三口水,這對陸無歸來說太小兒科了。他曾在大漠里十數天滴水未進,只靠找尋植物的根莖苟存下來。

生命是忍耐,殺手是能忍耐到最後的人。

陸無歸看到難得的水源,嘴邊浮出一絲笑意。他用竹筒在潭中一划,取滿一筒水。

水中的黑魚似乎被驚到,游散了。不過水底有幾條逆勢而動,浮竄而上。這幾條黑影其形若魚,但偏瘦,似飛魚而非魚。

魚游雖快,但不可能有它這麼快,黑影快得像閃電。

——這絕不是魚,是魚的話怎可能躥出水面,直取人要害!

一瞬間,筒碎,水濺,血滴。

這一瞬,潭底飛出的三道暗器,首尾相連,皆取陸無歸面門。發暗器的人手法已到化境,暗器先慢後快,初時扮作魚狀麻痹敵人,在近水處才突然加速,鋒芒畢露。

第一發暗器,陸無歸躲避不開。

他把水筒縮在胸前一擋,半卸半蹭的格開了第一擊。筒裂,陸無歸霎時身形後仰、翻身,連環而至的第二道暗器掠過他的頷下,擦破了下巴上的皮肉。筒里水濺,第三發擊空,貼著後翻的陸無歸去如長虹,暗器削斷一塊筍狀怪石,方才墜地。

陸無歸向後一個跟斗,落地時劍已在手。

頷下血滴。

高行天拔刀出鞘,離陸無歸約有兩丈距離站定。

他沒有沖圍到潭邊。

——此處已是絕境,未到出手時機先守住出口。

敵人雖已出手,但還未現身。

他等著埋伏在潭底的敵人現身。

陸無歸也在等待,敵人就在潭水之中,一擊不中不會潛藏太久。

潭水起了變化,無數的氣泡從潭底升了上來。須臾,水面震蕩起來,繼而翻湧,彷彿有人執了三昧真火在潭底灼燒,煮沸了一潭怒水。

陸無歸低吼一聲,「退!」前方的他倒掠而退,奔向洞口,而潭底的攻擊已經來了。

潭水已經不是怒沸,而是炸開了鍋。千萬點銀色薄光如過江之鯽躍龍門而出,向著潭邊四周無差別攢射!

陸無歸發出警醒,高行天一閃入洞。漫天暗器成拋線攻擊,掃不到洞窟的深處,高行天安然無恙。

洞口之外,陸無歸愈行愈緩。他掠起時急,但到半途,暗器已經追至。陸無歸劍舞如幕,邊擋邊退,速度就慢了下來,這一慢竟再也起不來速度。

暗器如同長了眼睛,從起初的亂射變成密集攻擊陸無歸一人。暗器片片薄如杏葉,看著輕盈如許,但威力驚人,一擊不中竟能深沒入土中。

暗器來的路徑也不相同,就像一陣秋風掃著殘葉,千百道方向,無數種歸途,直射,曲射,繞射,抖射,折射,彈射,絕難預測其飛行軌跡。

隔著潭水的阻力還能擊發如此水準的暗器,高行天見所未見。

暗器壓得陸無歸幾乎入不了洞。他退不能退,進不能進,即欲殊死一搏也難以知曉敵人的位置。潭底的暗器連綿不絕,彷彿永無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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