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蠟畫獅子 第八節

現在是夜裡八點。我明早就會乘火車去仙台。我必須親手為一切做個了結,假如還能回來,你就不會看到這些文字。

為防不測,我決定先留下真相。至於我必須單獨前往仙台的理由,唯有這條請你自行理解。

這一連串事件本就因我而起,正是沉積在我心底的憎惡嫉恨之情,使事件向出乎想像的方向擴大。就算讓我負全責也不為過,殺死老師的罪魁禍首,究其根本還是我的憎惡。

最初從你那兒看到昌榮畫集時,我就知道那是贗品。如果當時如實相告,之後的一切都不會發生。但我對你隱瞞了真相,原因稍後闡述。

假如並非由你發現畫集,而是吉村或其他人,事態一定會向稍微不同的方向發展吧。而我也……還是打住吧,事到如今說什麼都只是辯解。

說來話長,不過夜亦長,天亮之前把一切都寫下來吧。

我手裡有嵯峨先生的備忘錄。跟你和小野寺共飲的那天夜裡,我太過懷念嵯峨先生,就從書櫃里取出他的著作翻閱,沒料競發現了藏在書函里的筆記。那本書是嵯峨先生過世前幾日親手贈送的,如果當時就能發現,或許他會免於一死。

那本書的內容我幾乎倒背如流,可謂引領我進入浮世繪世界的入門書。嵯峨先生得知後特意署上名字登門相贈,當時他讓我看了簽名,親自把書放回函里才交給我。之後我就原封不動地放進書櫃,直到那天才頭一次取出翻閱。嵯峨先生一定知道我早對書中內容爛熟於心,才特意選了那本吧,我的一舉一動都在他的意料之中。現在想來的確奇怪,我在初次同嵯峨先生見面時就曾聊起那本書,他卻時隔兩年才突發奇想地送書,我卻蠢得沒能察覺到異樣。

我讀了嵯峨先生的備忘錄。

內容之異常,讓我毛骨悚然,而且越發摸不著頭腦。

當晚才從小野寺先生那裡得知可能的自殺動機,剛剛才打消懷疑,嵯峨先生的自白卻顛覆了一切,簡直讓我無法相信。

他自述犯下了足以從根本上動搖浮世繪界的罪行,目的竟是讓西島老師喪失立足之地。

嵯峨先生瘋了,這是我唯一的想法,同時又對把他逼至絕境的西島老師憎恨不已。就在我打下這些文字的同時,憎恨之情也絲毫不變。嵯峨先生是我所知日本最優秀、最熱愛浮世繪的研究者之一,這名研究者在世上唯一無法原諒之人,就是西島老師。這絕非嵯峨先生的私憤,而是所有熱愛浮世繪之人的公憤。因為老師,有多少年輕研究者被扼殺,有多少新研究半途而廢,嵯峨先生的憤怒也正是我的絕望。

嵯峨先生也提到「國立浮世繪美術館」的建設問題。

我沒對你提過此事。其實,這是迫使我離開老師的一大要因。這是八年前的舊事。文部省就建設美術館向老師諮詢意見,希望以老師為中心提出預算和展示計畫。老師大為驚喜,向我等學生暢談從設想到實建的可能性,並說這是讓日本重新審視浮世繪的絕好契機。老師一連數日熱情展望,我等門生也把美術館的建設視為最大期待。我們遵照老師的指示東奔西走,全員都為他描述的未來心醉不已,沒有任何研究者能不動容。

結果,吉村後來聽到了奇怪的傳言。

浮世繪美術館修建計畫的提出者,似乎來自浮世繪愛好會。聽說是由愛好會成員上門遊說文部省,熱烈解說建館的必要性。負責接待的文部省職員被他的熱情打動,又向上彙報,初步取得了建設意向,這才找上西島老師探問。如果江戶美術協會也表示贊同,就可以考慮制定預算。

老師得知此事後當即暴怒。

「既然是愛好會的主意,我就把這項計畫徹底搞垮!」

老師的話至今還回蕩在我耳中。他說,就憑愛好會的烏合之眾,有什麼本事牽頭?自那天起,老師遍訪研究者,四處嚷嚷這是愛好會的卑劣陰謀,將提倡建館者挨個封口。做好工作後,老師向文部省提交文件,以江戶美術協會的名義做出了「建設浮世繪美術館為時尚早」的判斷。

如此,建館計畫不了了之,我這輩子從沒感到如此羞愧。只要不牽涉愛好會,美術館的修建完全板上釘釘。最初我憎恨的對象是愛好會,但我立刻意識到他們並沒有錯。無論以何種形式,美術館建設對熱愛浮世繪的人們而言都是共同懷抱的夢想,不該有私人恩怨介入的佘地。然而老師只為賭氣,竟然毫不留情地打碎了浮世繪界全體的夢想。不久前他還萬般熱情地向我們宣揚建館的必要性,之後的所作所為實在讓我絕望不已。

我開始思考,我們到底為了什麼研究浮世繪。浮世繪是必不可少的存在,正因懷有這樣的信念,我們才能繼續研究。然而老師絲毫不為浮世繪的將來著想,他只關心自己所處的現在,否則絕不會產生破壞建館的想法。對浮世繪的未來而言,對我們這樣的後繼者而言,浮世繪美術館都將成為嶄新的開端。於是我對老師產生了懷疑,或許他根本不關心浮世繪吧。我沒法抱著質疑繼續留在老師身邊,所以放棄留校,轉而選擇跟浮世繪無關的公司就職。

所以我對嵯峨先生的憤怒感同身受。

正是嵯峨先生向文部省提議修建美術館,但他缺乏統領研究者的力量,所以想以這種方式將計畫傳達給曾經共事的老師。由誰牽頭都好,建設美術館對當今浮世繪界而言意義重大,嵯峨先生將希望寄託於老師,他一定做夢也沒想過老師會摧毀整個計畫。

然而,一切都簡簡單單地化為泡影。

得知真相的嵯峨先生詛咒著老師。

只要老師仍以第一人的身份主宰浮世繪界,浮世繪就始終被他玩弄於股掌,慘遭扭曲踐踏。但老師的力量早已達到嵯峨先生無法企及的高度,報社、雜誌社、美術館,老師的勢力範圍幾乎覆蓋整個日本。如果以愛好會名義正面衝突,無疑只是以卵擊石,自取滅亡。

嵯峨先生是一會之長,他不能拿整個愛好會冒險。

最終嵯峨先生決定憑一己之力對抗老師。現在想來,他之所以對我愛護有加,或許正因為我是被逐出師門的西島學生。他早就虎視眈眈,暗暗瞄準著扳倒老師的機會。

他終於盼來了絕佳良機。

超過五十張秋田蘭畫在嵯峨先生眼前排開,每一張都沒有署名,這些是東北美術商為做鑒定托水野轉交的作品。

最初嵯峨先生並沒多想,但久久看著水野帶來的掛軸,那項計畫逐漸在他心中萌芽。

他首先想到了春峰庵。

假如能重現當年的贗品事件,就能一舉讓西島身敗名裂。但只在畫上做手腳並不能騙過西島,因為他對手繪並不感冒,自然也不會費心思研究。嵯峨先生著魔般開始構思計畫,重點是從研究者立場進行思考,需要縝密到換了自己也無法識破的程度。終於,他想出了自信能夠騙過所有人的計畫。

那就是昌榮的畫集。

西島討厭手繪,選擇印刷物正是嵯峨先生為引他出洞設下的盲點。印刷物不同於手抄本,給人的印象更耗錢也更耗時,而且人們對鉛字更抱信賴感,會自然而然降低戒心。就算原本是手繪,進行印刷後我們就不再抱有手繪的意識。這是嵯峨先生瞄準的第一個目標。此外還有更重要的一步——為了騙一個人,僅僅印刷一冊畫集。沒人會料到那本畫集天底下只有一本吧,印刷物一般都有複數性,誰都會堅信那是幾百本的其中之一,絕不會認為那是獨一無二的特別發現。

整個構想實在巧妙。我至今仍為嵯峨先生的才能脫帽致敬。假如只是跟相冊一樣貼上照片,就算老師再怎麼急功近利都不會上當。一旦做成印刷物,老師就會將懷疑拋諸腦後。

制訂好整個計畫後,嵯峨先生對水野說明了想法。水野最初很猶豫,不過他吃了西島不少苦頭,漸漸就被嵯峨先生的計畫吸引。水野聽取了畫集的說明,認為這招行得通。水野對嵯峨在研究領域的實力抱有高度評價,他最終答應協助兄長。不過那五十多張蘭畫並不歸水野所有,是全數買下,還是說服物主成為同伴?只能二選一,水野選擇了後者。

之後就展開了昌榮畫集的製作。自然,昌榮這名字也是嵯峨先生從資料里挑出的畫師名。假如編造出無法查證的架空人物,只會降低真實性。

雖然備忘錄里並沒有記下資料名,但我想一定就是你在秋田看到的《秋田書畫人傳》。

至於挑選依據,既得保證這名畫師的作品尚未得到確認,又需要在歷史上有名可循,而且必須和秋田縣深有淵源,這些條件缺一不可。

嵯峨先生比較了很多候選人,最終選定了近松昌榮。

接下來的關鍵就是如何編造昌榮的生平。假如杜撰得太過完美,不排除反倒引人懷疑的可能。必須讓西島相信,一切都是自己調查得出的結論。這是唯有研究者才能想到的構思,如何保持虛實平衡也是嵯峨先生最為頭痛的部分。對方到底有何種程度的調查能力,這一判斷將決定整個計畫的成敗。如果沒人能注意到費心加入畫集的提示,一切就沒有意義。此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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