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訣別 第七節

十二月二十一日。

下午一點之前,津田抵達九段會館,為兩點開始的大會做最後準備。會場並不缺人手,但饒是吉村也沒法在大會當天把津田排除在外吧。昨天傍晚,吉村給津田去了電話,讓他在一點前去會場露個臉。

津田進入會館,岩越和研究班的學生們早就忙活開了。「哎呀,津田前輩。」

身著華麗褶邊襯衫和藏青西裝的內田裕美遠遠看見津田,立刻向他小步跑來。她是還在讀的三年級學生,也是研究班裡的一點紅。津田看慣了裕美的牛仔褲打扮,眼前穿戴美艷的女子讓他略有些出神。有所察覺的裕美嫣然一笑。

「津田前輩也是接待吧?」

津田吞吞吐吐,答道:「嗯,受吉村前輩之託——」

(不知不覺,反倒是我局促不安了。)

津田回想起昨天吉村打來的電話。

「事到如今講這種話確實傷情面,可是老師開始擔心看到你的臉會定不下神,沒法安心演講。我多少也能理解老師的心情,這是在發表你的論文,他當然會有疙瘩。」

雖不知吉村的表情,但他的聲音很是沉重。

「就是叫我別出席大會吧?」

津田本身也不太想出席,此刻反倒鬆了口氣。

「不,沒說不讓你來。單你缺席其他傢伙也會奇怪吧,而且岩越也說你樣子怪怪的,讓他瞎猜總是不好。」

(你跟我談什麼瞎猜不瞎猜……)

津田著實光火,沒想到吉村還有臉若無其事地說出這種話。

「連大會都不露個臉,難免有些小問題。」

「那你想怎麼著,老師說了別讓我出席吧?」

「說話別這麼沖,我也為難得很啊。只能委屈你明天待在接待處了,成不?」

津田怒火中燒,重複道:「接待處?」

「只要在老師做完報告前別讓他瞧見就行。我理解你的心情,這也是沒辦法的辦法。拜託了,一切都賭在明天——」

「跟老師鬧矛盾了?」

「幹嗎這麼問?」

「聽岩越前輩說了,津田前輩這回被排除在外呢。」

「哪兒的事——我今天不也好好來了嗎?」

「也對呢,真是瞎擔心,讓前輩看笑話了。」裕美笑道,「不過真的好厲害,聽說今天電視台也會來呢!不曉得會不會拍接待處啊。」

「嚯,電視台啊。」

「台里來了好些人,報社也有一大堆。老師果然厲害。」

津田的心情無比複雜。

捆好的流程送至接待處。

在大會項目之前,首先印著「特別研究成果發表」幾個大字,下方是西島的名字。隨後是補充演講「秋田蘭畫及秋田藩」,由吉村擔任。再往下是四名海外學者的姓名,演講內容未定,想也知道肯定是為西島提供支持。

學說的正確與否到底無法在會上立見分曉,不過之後的大會上,西島會被推舉為理事長。一旦決議通過,先行拋出的新說就等同於被與會全員認可。雖然各人的真實看法又是另一碼事,但在社會大眾眼中就是如此。

(手法很高明。)

津田為西島的強硬做法栗然不巳。

「喲。」裕美見藝潮社的山下出現在接待處。故意裝傻道,「是藝潮社的大官人吧。」

「真會擠對人啊,這小姑娘——咦,電視台也來了?」

山下戳了戳裕美的腦門兒,後者撲哧一笑。

「不過到底倔不過老師嘍,關鍵的照片始終不讓拍。」

「什麼照片?」

「登到雜誌上的照片唄,老師說古書不能見光,硬是不給看畫集,只打發取材那幫人去翻吉村他們鼓搗的幻燈,可是吉村他們的拍照技術完全不行。」

「反正也只是黑白照吧。」

「說是今天先看看情況,只要對準了焦沒拍糊就行。怎麼說也是老師的珍品嘛,自然會嚴加收藏。」

「製作複製之前都會寶貝地藏著吧。」

「還有這種計畫?」

「聽說想用附錄形式加進翻年出版的畫集。」

「原來如此,那也難怪。」

山下揮著手進了會場。

接待處迎來了眾議院議員橫山周造。橫山從前就被稱作浮世繪通,也是江戶美術協會的掛名顧問。

橫山在接待處拿過裕美遞出的流程表,閃光燈此起彼伏,伴隨著攝影機的運轉聲。裕美雖然滿臉通紅,卻始終保持著笑容。在刺目的燈光下,津田既緊張又惶恐。一想到凍冴子或許正通過新聞看著這番場面,津田又罵自己沒出息。

「報告開始了。」

負責會場秩序的太田通知負責接待的二人,他是和內田裕美同級的學生。

「哎,前輩不去嗎?」

太田不可思議地看著留在接待處的津田。

「嗯,這兒好歹得留一個人守著。別管我,內田君你去吧。」

裕美滿臉歉意地沖津田一鞠躬,跟在太田後頭進了會場。

一個半小時過去。

津田始終坐立不安地等待著。會場中不時傳出歡呼,讓津田倍感悸動。發表者是誰都無所謂,總之能得到承認就好,這是津田現在唯一的念頭。

潮水般的掌聲傾瀉而出,看來西島的演講已順利結束。

經久不息的掌聲驟然放大,一名佩戴著報社袖標的年輕男子衝出會場。

「哪兒有電話?」

男子態度傲慢,津田告訴他接待處背後有公共電話。

「借我用下。」男子沖接待處的空椅子揚了揚下巴,也不等津田答覆就一屁股坐下,「對,是我……喂,剛結束,簡直是大新聞。接下來我打算直接跟西島先生對談,還有很多細節要問。總之是大猛料——有決定性證據,配圖上確實寫著東洲齋寫樂——假貨?不會假,是在明治四十年出版的書里,在庫爾特之前,朱利斯·庫爾特,明白不一具體內容等我回報社再說,這條新聞不能放在文化欄,得上社會版,實在太有價值了。不只是繪畫,還跟當時社會大有關係,絕對吸引眼球,還牽扯田沼意次那些人——誰騙你,是說寫樂是田沼一派,夠料吧?嗯,當然,那方面也會好好查實一我是想趕在其他雜誌發表之前,由我們分好幾次連續獨家報道,不過也得等見了西島先生再從長計議——總之務必留夠版面,放心,絕對會火——」

男子粗暴地放下話筒,這才有空搭理津田,問道:「你是協會的?」

津田目光下垂,答道:「是的。」

「認識西島老師嗎?」

「我在老師的研究所。」

「嚯,還真是碰對人了。」

男子趕忙起身遞出名片。

「辛苦前輩了,接下來換我吧。」

裕美的歸來讓津田如釋重負。

「這位先生是報社的,想詢問一些老師的情況。」

「這樣啊。」

裕美聽到報社二字立刻來了興趣,禮貌地沖男子鞠躬問候。津田將裕美介紹給記者,隨後就起身離席。

津田並未進入會場,而是下樓去了負層的休息室。津田是唯一的客人,他叫了杯咖啡,疲憊地合上眼。

(全都結束了。雖然想著只要能被承認就行,可是當面聽到那些話,到底還是……)

少許寂寞湧上心頭,那記者的採訪對象本該是我啊——津田恨不得立刻離開會場,但先前的隱忍就將毫無意義,最終他只能恍惚地沉浸於對凍冴子的思念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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