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天明相關圖 第六節

角館鎮沉入寂靜,餐廳窗外可見煌煌燈火。

步行不消二十分鐘就能從一端到另一端的狹窄長街,今日已是數度往返。離開松庵寺,津田漫步在這座直武曾經居住的小鎮,行走於昌榮曾經踏足的街道,同凍冴子二人穿過小路,跨過大街,在兩小時間漫無目的地散著步。

雖然筋疲力盡,津田卻心懷和直武、昌榮同化的滿足感。這座小鎮里住著直武,若知昌榮來訪,定會如待愛徒般溫曖相迎吧。

志同道合者之間能夠自然而然地牽起紐帶。只要居住在這小小的鎮子,就會收穫精神的豐裕。

凍冴子循著津田的目光望去,問道:「在想什麼?」

「我在想,這一趟啊,果然來對了……」紅酒上桌,津田向凍冴子的杯里斟酒,「總之先敬你一杯。托福,這一趟非常偷快。」

此言發自肺腑。

「累了吧?今天走了好幾小時——」

「有點兒,但很開心……」凍冴子微笑舉杯,「對了,剛才提到的那些話——」

「是說秋田藩?」

「我真的認為那些話很重要。」

漫步小鎮時,津田曾向凍冴子講述秋田藩和江戶文化深深相連的可能性。

「雖然不知道蔦屋如何起用昌榮推出寫樂版畫,但至少可以肯定昌榮是知道蔦屋的吧。」

「前提是喜三二和昌榮非常親密。不過嘛,這兩人都在同一座藩王宅邸,關係親密應該並不是瞎想……喜三二跟大田蜀山人 的關係也很好,兩人也都是蔦屋的親信,一追溯的確能和蔦屋牽上線……」

「誰也沒察覺秋田藩跟蔦屋的關係?」

「誰都不會想到秋田這種邊陲藩國會跟江戶文化緊密相連。話說回來,喜三二在蔦屋出過很多書,就算察覺也不奇怪……他是江戶人,又是秋田藩武士家的養子,或許被認為是局外人吧。」

「的確很不可思議。」

「我剛才回房整理了一下……」

「什麼東西?難不成又是圖式?」

津田苦笑著從口袋裡摸出摺疊的紙張在桌面展開。

「以秋田藩為中心,能得出這種人際關係——」

凍冴子望向圖式,訝道:「這回很複雜呢。」

「此外還有秋田藩在江戶的私人畫師菅原洞齋 ,他娶了谷文晁的妹妹為妻,兩人的孩子又和文晁的女兒在一起。」

凍冴子望向津田,問道:「這也是從畫人傳看來的?」

「不敢相信吧?」津田笑道,「這份圖式還不完全,進行深人調查肯定還能發現更深層的關係。就算當時的江戶圈子再怎麼窄小,這些人的關係也很異常。我想,曙山恐怕是支撐當時文化的強大讚助人,完全超出了一般大名的業餘愛好。」凍冴子不語。

「雖然只是猜測,但我認為寫樂可能是田沼政權的意外產物。」

「意外產物?怎麼說?」

「田沼意次的昌盛和沒落很可能極大地影響了秋田藩或者蔦屋……假如田沼政權能存續更長時間,或許根本不會有寫樂的登場機會。我感覺田沼下台之後,寫樂才有了出頭的基礎。」

「你是不是知道了什麼?」

凍冴子早就看穿了津田的說話習慣,聽他似乎話中有話,不禁兩眼放光。

「只是有所啟發啦,還得回東京仔細研討資料才行。目前只能說,幾乎就在田沼下台的同時,曙山暴病身亡,而且年僅三十八歲——我懷疑曙山之死或許是政治暗殺。」

「誰把曙山殺了?」

「藩內重臣們的計畫吧。秋田藩跟田沼實在走得太近,要想在田沼垮台之後自保,這是唯一的方法。別忘了之前的源內問題,直武也是一枚棄子。」

「可兩者畢竟不一樣吧,曙山是藩主呢。」

凍冴子似乎不大相信津田的見解。

「田沼雖然權傾一時,卻早在天明四年就不大順遂了。他兒子意知在江戶城中被一名旗本砍死,這是對田沼政治的猛烈批評。殺人犯佐野善右衛門被讚頌為改革大神明,博得世人喝彩。這事件在任何人看來,都足以證明田沼政權命不久矣,而曙山之死正是次年六月。再過一年,在所有人的疑惑中,田沼意次稱病辭去老中職務,他多半是自知沒有權威了。田沼下台後,松平定信一手策划了俗稱『狩獵田沼』的驅逐行動,而秋田藩這頭,重點人物曙山『偶然』病故,實在惹人聯想——不排除有人暗中動手,只怪時機太巧。」

凍冴子默默當聽眾。

「再說蔦屋,看來秋田藩對他確實有栽培之恩。」

「果然。」

「沒錯,蔦屋真正在出版界嶄露頭角是從安永五年(1777年)結識喜三二開始。而後在直到天明六年(1786年)的十年間,蔦屋著實成長,寬政初年已是江戶第一大出版商。還有一個重點不能不提,天明六年為止,蔦屋出版的百來本書裡頭,喜三二本人的作品加上跟他有關的狂歌集,實際上就佔了七成。喜三二雖然沒有直接參与狂歌書籍的創作,但蔦屋得以邁人狂歌的世界的確是由他做媒——簡言之,蔦屋憑藉跟喜三二建立的親密關係,得以急速成長。甚至可以推測,蔦屋興盛的背後或許是通過喜三二獲得了來自秋田藩的資金援助。」

「為什麼?」

「任是蔦屋再有經商才能,出版的花費非同小可,而且就算一步一個腳印地認真干,店鋪也沒法做大,我認為蔦屋一定有幕後贊助。考慮到和喜三二相遇之後蔦屋異常的發展,或許正是秋田藩看上了蔦屋的才幹,所以暗中援助。雖然還沒有任何資料做證,但這一假說未必就是胡扯,畢竟那是個由藩國經營出版社也不奇怪的時代嘛。還有,蔦屋的小書店就開在吉原大門口,或許正是瞄準了天天出入吉原的晚得或者喜三二,希望借他們飛黃騰達吧。」

「蔦屋離吉原很近?」

「嗯,就在入口旁邊賣細見。」

「細見是什麼?」

「介紹吉原的逛店規矩,或者妓女名字、出生地、嫖資之類,總之吉原的一切都寫在裡頭,用今天的話說就是指南手冊吧。」

「嚯,還有這種東西哦。」

「估計銷量還挺可觀,不過對出版業而言算是最下級的工作。但哪怕有志向做別的讀物,當時要想出書就必須加入幕府或者藩國承認的商業聯盟,這又需要龐大的加盟費。蔦屋加入嚮往已久的富本正本出版聯盟是在安永五年,之後才得以步步發展——」

「安永五年,不就是——」

「沒錯,正好是他和朋誠堂喜三二結識的那一年。」

看來凍冴子也認為其中定有聯繫。

「肯定沒錯,蔦屋是因為秋田藩才能發展壯大。」

「凍冴子也這麼想嗎?」

「因為蔦屋剛開始只是出版業最下級的小店嘛,就算妓女的指南手冊賣得紅火,也是被其他大出版社看不起的工作吧。這種店要想衝到江戶第一,肯定不光是資金問題。如果缺了讓世間心服口服的強力贊助人,絕對不可能成功。」

「你的想法的確不錯,只要和秋田藩搭上線,就能一次性二者兼得。」

凍冴子用力點頭。

「要是田沼繼續掌權,不僅秋田藩安泰,對蔦屋也再好不過。可惜隨著天明六年田沼垮台,蔦屋的經營也逐步陷人苦戰吧。不過畢竟有之前構築的堅實地盤,蔦屋也撐過了好幾年——直到第一次禁售處分。」

「第一次?」

「寬政三年的京傳小說遭禁都是第四次了,打頭陣的是喜三二。」

「是喜三二啊。」

「天明八年的《文物兩道萬石通》,是對推行寬政改革的松平定信政權進行諷剌的小說——喜三二也因此被禁止創作任何黃表紙 和滑稽類小說。」

「真過分。」

「翻年的寬政元年,先後又有兩本喜三二的小說被禁,內容同樣是諷刺寬政改革。」

「然後就因為京傳身家折半——蔦屋是在田沼時代發家,碰上寬政改革當然沒好果子吃,不過這也做得太過了。」

「可不是,基本每年都逃不掉呢。特別是京傳那次,根本和政治沒有相干,再往後蔦屋也被整得很慘——或許松平定信認為蔦屋和田沼是一條船上的人吧,所以故意刁難,意圖整垮蔦屋。這樣一想,蔦屋多到反常的筆禍也就順理成章,要知道其他書店可以說完全沒有受到處分。」

「原來如此,這就叫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呢。」

「以天明八年為界,蔦屋的出版量驟減,雖然靠著再版舊書好歹保下了大店的威信,但新刊還不及以往一半。重振旗鼓是在寬政五年之後,定信正巧就在那一年垮台呢,而次年六月則是寫樂登場……把這些事件結合起來考慮,寫樂的出現並非偶然,而是以蔦屋為首,在寬政改革中受創的田沼相關人士共同放出的信號——絕非蔦屋一家的能量。遭到禁售處分的喜三二、京傳,被定信排擠的江漢,失去藩主的曙山親信,這是各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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