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二日。
一行人坐著工藤駕駛的汽車,中午之前就到了角館,全程也才兩個半小時。經工藤介紹,二人在地處角館中心位置的酒店拿到了房間,但還不到人住時間,只能把行李寄放到服務台。之後津田邀請工藤上酒店二樓的食堂用餐。
「我要烏冬面。」
連日的油膩食物已經吃得發膩,凍冴子連櫥窗也懶得看,徑直點了餐。津田和工藤則點了吉列豬排。
凍冴子愕然道:「虧你們還吃得下去。」
店裡沒有其他客人,三人在窗邊落座,街景一覽無遺。
凍冴子俯視著停車場,嘀咕道:「啊,是昨晚那人呢。」
「誰?昨天的什麼人?」
「看吧,正往這兒呢,昨晚也在大館跟我們住同一家酒店。」
津田向凍冴子湊過身子,往下方的停車場望去,一名三十五六歲的瘦高男子正往津田的方向走來。男子登上了從停車場直達食堂的樓梯,看來他挺清楚這裡的配置。
「咦,怎麼是他?」
凍冴子問道:「你認識?」
「嗯。是盛岡古董店的老闆,我常去他店裡。」
「這樣啊——所以他才盯著我們看啊。」
「盯著我們?什麼時候?」
「昨晚在酒店的餐廳——對哦,良平坐在我對面,看不到呢。這人始終一個人坐在最裡邊喝啤酒呢。」
「嚯,還有這種事。」
「他還時不時地往我們這兒偷看,讓人很不舒服。」
「他是喝高了吧,凍冴子又是個大美人嘛。」
「別貧嘴,才不是那種感覺。」
凍冴子難為情地笑了。
進入食堂後,男子選擇了和津田一行稍稍隔開距離的位置入座。津田始終盯著男子,一瞬間,四目相對。津田反射性地低頭問候,男子一陣困惑,這才恍然大悟地打了招呼。
「果真是你啊。」
男子露出笑容,起身向三人走來,卻又搔搔頭道:「你是——真抱歉,一下想不起名字。」
「津田。」
「對,對,津田先生!我就覺得眼熟,結果忘了名字,昨夜就沒跟你打招呼。」
「是在酒店的餐廳嗎?」
「什麼啊,真不夠意思,既然看到就吱個聲嘛。」
「不,我也是剛剛才聽別人提起。」
津田順勢介紹了凍冴子。
加藤笑著自報家門道:「在下是不來方美術的加藤。」
「漢字要怎麼寫呢?」
「也對,給你張名片吧。」加藤掏起內兜,「這麼說,你不是盛岡人吧?」
她是岡山出身——津田代答。
「我就說,盛岡人怎麼會不知道不來方嘛,不來方是南部藩的城名 呢。」
凍冴子聽了加藤的說明,點了點頭。加藤把位置挪到凍冴子旁邊。
「最近怎麼沒來店裡露露臉?」
加藤點上一根雲雀煙,隨口向津田問道。
「最近都沒回盛岡。」
「對哦,津田先生是在東京。」
「是的。店裡怎麼樣,想必生意興隆吧?」
「哪兒能啊,簡直閑得長草。這一趟也是要物色新貨,最近的東西都不夠看。」
「浮世繪怎麼樣?」
「沒戲,好貨全給中央拿走了,輪到我這兒能有國貞都算走運了。」
加藤的古董店以刀劍類為主,也兼營浮世繪。但凡津田回到盛岡,總會去上一兩次。不過加藤是個寡言少語的男人,至今兩人幾乎沒聊過買賣之外的話題,也難怪他叫不出津田的名字。
「你總是親自出門採購?」
「每半年怎麼也得給店裡換換樣子,要不客人都膩了。這回是想在大館、角館、橫手一帶看看。」
「在大館有什麼收穫?」
津田靈機一動,加藤的生意需要走訪店鋪,或許正是打聽昌榮的絕佳人選。
「沒有像樣的東西。津田先生是研究浮世繪的,可那兒只有武者繪之類。」
「有秋田蘭畫嗎?」
「蘭畫啊……您老啥時候對這種東西感興趣了?」
「也不算,只是調查剛好涉及這部分,所以才來秋田轉轉。」
「原來如此。眼下還沒見著,我從開店到現在也就收過兩三回。好東西大致都現世了,沒多少發掘餘地。」
「這樣啊。」
加藤見到津田失望的表情,安慰道:「角館雖說是發祥地,這兒的傳承館也只是做做樣子,真心想查還得去秋田市。」
「倒不是想看畫,是在調查畫師。」
「曙山還是直武?」
「是直武的門生,叫近松昌榮的人物。」
「這就不清楚了,沒聽說過。」
「這人也住大館。」
「嚯,這一帶還有蘭畫的畫師?也對,畢竟是秋田境內……」
「他留下來的作品還很不少呢。」
「是嗎?其實蘭畫里能賣起價的畫師也就四五個。」加藤回憶著人名,「曙山、直武、義躬、雲夢,稍差一截的還有獨元齋 。就這幾人吧,要挖出他們的作品可是大新聞。」
「義躬的兒子義文怎麼樣?」
「他那是公子哥兒的藝術。不過嘛,說不準還挺值價。」
「其他畫師都不值價?」
「倒不是不值價,只是實物很少流通,所以很難標價。有這麼條流言,說很多作品都是昭和初期重新落款來的,所以才有直武、曙山他們的假貨流進市場。」
凍冴子沒有聽懂,問道:「重新落款?」
「就是事後用其他畫師的名字落款。通常都選沒落款的作品下手,有些手狠的就把原本落好的名字裁掉,再在空出的畫面上重新落款。」
凍冴子奇道:「這種東西也能流通?」
「很遺憾,這類冒牌貨不在少數。遇上賣不動的貨色,就用這手換上其他畫師的名字掛羊頭賣狗肉。貌似秋田蘭畫這塊兒特別嚴重來著,因為臨摹太多,很難區別哪張出自一流畫師,哪張又是二流,所以特別容易移花接木。」
「嚯,這麼說昌榮也……」
「藏家手裡的東西另當別論,在市場上倒來倒去的那些有冒牌貨也不奇怪。」
津田獃獃地盯著加藤。
「你要找的那個昌榮,水平很高?」
津田默默點頭。
「那可能性就更高了。直武是不至於啦,給改成義躬之類倒很可能。」
「可是……」津田為之語塞。
(開什麼玩笑!昌榮說不定就是寫樂啊,卻被無知的傢伙給……)
不過,津田無意和加藤講得太深。
「做這種事情是想幹嗎?」
「你問幹嗎……一眼就能拆穿的姑且不論,做得高明當然就成了名畫師的作品嘍。這一行是憑眼力分勝負,買到假貨只能自認倒霉。」
凍冴子語帶不善,問道:「明知是假貨還賣?」
「明確是假貨就不會賣給客人,只會拿去業者間的交易會,算是某種形式的抽鬼牌吧。假貨會被最沒眼光的同行買走,之後的事情就天知道嘍——」
「真有些過分呢。」
凍冴子意在徵求津田的同意。
加藤微笑道:「這是彼此彼此。我也好些次拿到這種嫁接貨,那時候也在心裡頭痛罵賣家不地道。不過開古董店的,這樣才能長眼力。怎麼說,一想到是花錢買教訓,也就不惱火了。」
「但當時之所以會買,自然因為不知道是假貨吧,這麼說也可能賣家本人也不知道有假?」
「肯定。」
「肯定?一個不知道就不用負責任了?」
「沒理由負什麼責任吧。賣家之所以敢賣,就是相信那是真貨,對買主並不構成欺騙。再有,做這行絕對不會兜售假貨,畢竟事關一家店的信用。為了一時利益砸掉好幾年辛苦建立的信用,這種虧本買賣可沒人做。」
凍冴子似乎接受了加藤的解釋,點頭道:「也對……」
「如果賣出後才察覺是假貨,大部分業者都會照原價收回。」津田來了興趣,問道:「之後呢,又怎麼處理?」
加藤笑道:「裝出不知道的樣子拿去交易會上。一說是假貨,誰也不會買嘛。然後作品就在全國不停轉手,最後流到日本最沒眼光的業者手裡,這件作品就算有著落了。」
凍冴子登時啞然,嘆道:「真是個不得了的世界呢。」
「只要能賺錢嘛。像橫山大觀那種畫家,二十張里至少十九張是假貨,這就是這世界的常識,憑著半吊子的知識只會被假貨追著跑……也還有不少趣談。據說某位古董商機緣巧合買到一幅掛軸,落款是個相當有名的畫師。如果是真貨,在同行間能給出三四百萬的高價,結果那人只花七十萬就拿下了。因為別人都吃不準,沒敢出手。那人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