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天明相關圖 第一節

十一月二日。

一行人坐著工藤駕駛的汽車,中午之前就到了角館,全程也才兩個半小時。經工藤介紹,二人在地處角館中心位置的酒店拿到了房間,但還不到人住時間,只能把行李寄放到服務台。之後津田邀請工藤上酒店二樓的食堂用餐。

「我要烏冬面。」

連日的油膩食物已經吃得發膩,凍冴子連櫥窗也懶得看,徑直點了餐。津田和工藤則點了吉列豬排。

凍冴子愕然道:「虧你們還吃得下去。」

店裡沒有其他客人,三人在窗邊落座,街景一覽無遺。

凍冴子俯視著停車場,嘀咕道:「啊,是昨晚那人呢。」

「誰?昨天的什麼人?」

「看吧,正往這兒呢,昨晚也在大館跟我們住同一家酒店。」

津田向凍冴子湊過身子,往下方的停車場望去,一名三十五六歲的瘦高男子正往津田的方向走來。男子登上了從停車場直達食堂的樓梯,看來他挺清楚這裡的配置。

「咦,怎麼是他?」

凍冴子問道:「你認識?」

「嗯。是盛岡古董店的老闆,我常去他店裡。」

「這樣啊——所以他才盯著我們看啊。」

「盯著我們?什麼時候?」

「昨晚在酒店的餐廳——對哦,良平坐在我對面,看不到呢。這人始終一個人坐在最裡邊喝啤酒呢。」

「嚯,還有這種事。」

「他還時不時地往我們這兒偷看,讓人很不舒服。」

「他是喝高了吧,凍冴子又是個大美人嘛。」

「別貧嘴,才不是那種感覺。」

凍冴子難為情地笑了。

進入食堂後,男子選擇了和津田一行稍稍隔開距離的位置入座。津田始終盯著男子,一瞬間,四目相對。津田反射性地低頭問候,男子一陣困惑,這才恍然大悟地打了招呼。

「果真是你啊。」

男子露出笑容,起身向三人走來,卻又搔搔頭道:「你是——真抱歉,一下想不起名字。」

「津田。」

「對,對,津田先生!我就覺得眼熟,結果忘了名字,昨夜就沒跟你打招呼。」

「是在酒店的餐廳嗎?」

「什麼啊,真不夠意思,既然看到就吱個聲嘛。」

「不,我也是剛剛才聽別人提起。」

津田順勢介紹了凍冴子。

加藤笑著自報家門道:「在下是不來方美術的加藤。」

「漢字要怎麼寫呢?」

「也對,給你張名片吧。」加藤掏起內兜,「這麼說,你不是盛岡人吧?」

她是岡山出身——津田代答。

「我就說,盛岡人怎麼會不知道不來方嘛,不來方是南部藩的城名 呢。」

凍冴子聽了加藤的說明,點了點頭。加藤把位置挪到凍冴子旁邊。

「最近怎麼沒來店裡露露臉?」

加藤點上一根雲雀煙,隨口向津田問道。

「最近都沒回盛岡。」

「對哦,津田先生是在東京。」

「是的。店裡怎麼樣,想必生意興隆吧?」

「哪兒能啊,簡直閑得長草。這一趟也是要物色新貨,最近的東西都不夠看。」

「浮世繪怎麼樣?」

「沒戲,好貨全給中央拿走了,輪到我這兒能有國貞都算走運了。」

加藤的古董店以刀劍類為主,也兼營浮世繪。但凡津田回到盛岡,總會去上一兩次。不過加藤是個寡言少語的男人,至今兩人幾乎沒聊過買賣之外的話題,也難怪他叫不出津田的名字。

「你總是親自出門採購?」

「每半年怎麼也得給店裡換換樣子,要不客人都膩了。這回是想在大館、角館、橫手一帶看看。」

「在大館有什麼收穫?」

津田靈機一動,加藤的生意需要走訪店鋪,或許正是打聽昌榮的絕佳人選。

「沒有像樣的東西。津田先生是研究浮世繪的,可那兒只有武者繪之類。」

「有秋田蘭畫嗎?」

「蘭畫啊……您老啥時候對這種東西感興趣了?」

「也不算,只是調查剛好涉及這部分,所以才來秋田轉轉。」

「原來如此。眼下還沒見著,我從開店到現在也就收過兩三回。好東西大致都現世了,沒多少發掘餘地。」

「這樣啊。」

加藤見到津田失望的表情,安慰道:「角館雖說是發祥地,這兒的傳承館也只是做做樣子,真心想查還得去秋田市。」

「倒不是想看畫,是在調查畫師。」

「曙山還是直武?」

「是直武的門生,叫近松昌榮的人物。」

「這就不清楚了,沒聽說過。」

「這人也住大館。」

「嚯,這一帶還有蘭畫的畫師?也對,畢竟是秋田境內……」

「他留下來的作品還很不少呢。」

「是嗎?其實蘭畫里能賣起價的畫師也就四五個。」加藤回憶著人名,「曙山、直武、義躬、雲夢,稍差一截的還有獨元齋 。就這幾人吧,要挖出他們的作品可是大新聞。」

「義躬的兒子義文怎麼樣?」

「他那是公子哥兒的藝術。不過嘛,說不準還挺值價。」

「其他畫師都不值價?」

「倒不是不值價,只是實物很少流通,所以很難標價。有這麼條流言,說很多作品都是昭和初期重新落款來的,所以才有直武、曙山他們的假貨流進市場。」

凍冴子沒有聽懂,問道:「重新落款?」

「就是事後用其他畫師的名字落款。通常都選沒落款的作品下手,有些手狠的就把原本落好的名字裁掉,再在空出的畫面上重新落款。」

凍冴子奇道:「這種東西也能流通?」

「很遺憾,這類冒牌貨不在少數。遇上賣不動的貨色,就用這手換上其他畫師的名字掛羊頭賣狗肉。貌似秋田蘭畫這塊兒特別嚴重來著,因為臨摹太多,很難區別哪張出自一流畫師,哪張又是二流,所以特別容易移花接木。」

「嚯,這麼說昌榮也……」

「藏家手裡的東西另當別論,在市場上倒來倒去的那些有冒牌貨也不奇怪。」

津田獃獃地盯著加藤。

「你要找的那個昌榮,水平很高?」

津田默默點頭。

「那可能性就更高了。直武是不至於啦,給改成義躬之類倒很可能。」

「可是……」津田為之語塞。

(開什麼玩笑!昌榮說不定就是寫樂啊,卻被無知的傢伙給……)

不過,津田無意和加藤講得太深。

「做這種事情是想幹嗎?」

「你問幹嗎……一眼就能拆穿的姑且不論,做得高明當然就成了名畫師的作品嘍。這一行是憑眼力分勝負,買到假貨只能自認倒霉。」

凍冴子語帶不善,問道:「明知是假貨還賣?」

「明確是假貨就不會賣給客人,只會拿去業者間的交易會,算是某種形式的抽鬼牌吧。假貨會被最沒眼光的同行買走,之後的事情就天知道嘍——」

「真有些過分呢。」

凍冴子意在徵求津田的同意。

加藤微笑道:「這是彼此彼此。我也好些次拿到這種嫁接貨,那時候也在心裡頭痛罵賣家不地道。不過開古董店的,這樣才能長眼力。怎麼說,一想到是花錢買教訓,也就不惱火了。」

「但當時之所以會買,自然因為不知道是假貨吧,這麼說也可能賣家本人也不知道有假?」

「肯定。」

「肯定?一個不知道就不用負責任了?」

「沒理由負什麼責任吧。賣家之所以敢賣,就是相信那是真貨,對買主並不構成欺騙。再有,做這行絕對不會兜售假貨,畢竟事關一家店的信用。為了一時利益砸掉好幾年辛苦建立的信用,這種虧本買賣可沒人做。」

凍冴子似乎接受了加藤的解釋,點頭道:「也對……」

「如果賣出後才察覺是假貨,大部分業者都會照原價收回。」津田來了興趣,問道:「之後呢,又怎麼處理?」

加藤笑道:「裝出不知道的樣子拿去交易會上。一說是假貨,誰也不會買嘛。然後作品就在全國不停轉手,最後流到日本最沒眼光的業者手裡,這件作品就算有著落了。」

凍冴子登時啞然,嘆道:「真是個不得了的世界呢。」

「只要能賺錢嘛。像橫山大觀那種畫家,二十張里至少十九張是假貨,這就是這世界的常識,憑著半吊子的知識只會被假貨追著跑……也還有不少趣談。據說某位古董商機緣巧合買到一幅掛軸,落款是個相當有名的畫師。如果是真貨,在同行間能給出三四百萬的高價,結果那人只花七十萬就拿下了。因為別人都吃不準,沒敢出手。那人自信,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