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寫樂化名說 第四節

二人進入餐廳就座,津田點了炸牛排,凍冴子要了鮭魚奶油濃湯。

「喝酒嗎?」見凍冴子點頭,津田又追加了黑啤和雞肉沙拉。

「哇,這沙拉味道超級棒。」凍冴子拿著叉子歡喜地叫嚷起來。

「這一帶是有名的肉雞產地,聽說比內雞和名古屋的九斤黃不分上下呢。」

凍冴子滿臉遺憾的神情,說道:「早知道就點煎雞排了。」

「幫你叫一份?」

「撐不下——而且還喝了啤酒,今天的卡路里都攝取過量了。」

桌上的玻璃器皿中浮著裝飾蠟燭,燭光靜靜搖曳,映亮了凍冴子的笑顏。

津田喝著飯後咖啡,問道:「進度如何,那些複印資料看了沒?」

「嗯,大致都看了。」

「有什麼感想?」

「哪兒能說得出感想,只是大概掃了一遍,而且又沒配插圖,完全想不出畫長什麼樣。」

「是說寫樂的作品?」

「怎麼可能,是寫樂化名說的部分。北齋之類還算了解,圓山應舉就不太明白了。」

「是嗎,這真不怪你。」

「應舉的畫也跟寫樂很像嗎?」

凍冴子這一問,津田也答不上來。

應舉既是京都圓山四條派開山鼻祖,又被譽為幽靈畫創始人。津田雖然也從照片上看過大津三井寺 的圓滿院隔扇畫,卻從沒把應舉和寫樂聯繫在一起。再說,圓山應舉就是寫樂的說法始於昭和三十二年左右。最擅長寫生、追求現實主義的應舉就態度而言的確和寫樂有共通之處,他的現代風格雖然能算作證據,但和寫樂活躍的寬政六年到七年少有交點。根據資料,那一時期的應舉陷人行動閑難的窘境,暫時遠離了畫筆,可是腿腳不便並不能成為無法作畫的理由。

不過早在津田剛開始學習浮世繪時,這一假說就已淡出學界。因為完全拿不出應舉在江戶現身的資料,等於說根本無從考證他和出版方蔦屋的聯繫。到頭來假說只被視作有趣的靈感,這也是理所當然。津田之所以從未將二人的作品放在一起比較,也正出於上述理由。

「我並不認為二者相像,但從這種意義上說,昌榮也跟寫樂沒什麼共同點——得拿版畫和版畫比較才能看出名堂——不過『傳應舉』倒看過。」

「傳……應舉?」

「就是相傳出自應舉之手的作品,只是有些讓人難以相信。不過既然直到現在還有傳應舉這種說法,某種程度上講也證明學界承認傳應舉的代表性。」

「是哪種作品?」

「雖說不是演員畫不好做比較,不過線描跟寫樂完全不同。」

津田撒了謊。雖然標題已經忘了,但他清楚那是由十二張大開本錦繪做成的折帖式春宮圖集。也真不愧相傳由致力於現實主義的應舉所作,對局部細節的描繪之細緻,簡直到了讓人不適的程度。怎麼著這種話題也不能對凍冴子細說,不過毫無疑問其畫風和寫樂完全不同。

「其他還有什麼版畫作品嗎?」

「多半沒有吧。可別忘了傳應舉的那個『傳』字,根本沒有證據證明應舉涉獵版畫。」

「等於說可以把應舉說除開嘍?」

「大概吧。」

凍冴子從紙袋裡選出數張複印件在二人之間排開,這些都是戰後和寫樂化名說相關的資料。

複印件上順次列著人名和日期,首先是寫樂真實身份的候選,接著是倡導相應假說之人,再附上假說發表年份。

寫樂真實身份候選人

倡導相應假說之人

假說發表年份

圓山應舉

田口泖三郎

昭和三十二年(1957年)

葛飾北齋

最上三郎及其他

昭和三十七年(1962年)

谷文晁池

上浩山人

昭和三十七年(1962年)

飯冢桃葉之徒

中村正義

昭和四十二年(1967年)

鳥居清政

君川也寸志

昭和四十二年(1967年)

歌川豐國

石澤英太郎

昭和四十二年(1967年)

寫樂工作室

瀨木慎一

昭和四十二年(1967年)

酒井抱一

向井信夫

昭和四十三年(1968年)

榮松齋長喜

福富太郎

昭和四十四年(1969年)

鸞屋重三郎

夏本雄齋

昭和四十四年(1969年)

根岸優婆塞

中村正義

昭和四十四年(1969年)

谷素外

酒井藤吉

昭和四十四年(1969年)

山東京傳

谷峰藏

昭和五十六年(1981年)

除此之外,尚有戰前完全沒人質疑的阿波能樂師齋藤十郎兵衛之說,由於這是《浮世繪類考》中記載的人物,不列人化名說討論範圍,研究者直到昭和十年前後都對這條記載深信不疑。即便現在,德島的本行寺里都有寫樂墓存在。不過之後的研究認為能樂師一說毫無根據,將之全盤否定。所謂墳墓,在寫樂熱潮盛行之時幾乎未經考證就被承認,唯一能當作證據的本行寺死者名冊,後來也被查明是偽造的。萬眾堅信的能樂師之說一夜傾覆,各種各樣的化名說從此層出不窮。

此外,相當於杜撰小說而全無依據的聯想並未列入表中,如果把它們也算進去,寫樂化名說的候選人少說也有三十名吧。

僅僅只是推測一名畫師的真實身份而已,隨便一抓都有如此眾多的嫌疑人。而且在寬政六年到七年之間,各位候選人都沒有切實的不在場證明。寫樂活躍的寬政年間,越是調查,津田越能切身體會到那一時代的古老。然而就歷史長短而言,距今不過一百九十年而已。

凍冴子來回查看著列表,問道:「怎麼沒有西島老師的假說?」

「老師提倡的是寫樂獨立說。」

凍冴子眼睛一瞪,訝道:「還有這種說法?」

「老師的確對寫樂的藝術性抱以高度評價,但他並不關心寫樂的真實身份,是誰都無所謂。寫樂的作品的確存在於人們眼前,對老師而言這就夠了。寫樂就是寫樂,僅此而已。」

「原來如此,還有這種考慮方式,等於是在批判其他人的假說呢。」

凍冴子這話也讓津田心裡發堵。其實西島斷言「寫樂就是寫樂」的態度也不失為一種果敢,然而寫樂問題太過錯綜複雜,無怪愛好會成員嘲弄地稱之為「逃避的借口」。西島雖被譽為寫樂研究第一人,自身卻並未提出任何假說,的確算得上不可思議。

凍冴子問道:「可信度比較高的化名說,有哪些呢?」

「要說可信度還真有些困難。各種假說的確有各自的說服力,但都缺乏決定性的證據。結果就演變成了跟耶馬台國(邪馬台國)相同的問題,倒不如說大家都在享受推理的過程。」

「這樣一來不是很奇怪?既然你把寫樂和昌榮畫等號,就意味著別人錯了,而你卻沒法否定他們?」

「沒辦法,寫樂生活的時代太早。的確有可信度過低的假說,可惜我們無法給出確鑿的證據將之推翻。一切都口說無憑,不能光憑直覺否定不同意見。」

「這樣啊……可我怎麼想都覺得奇怪。」

「為什麼?」

「那我這樣問好了,良平是為了什麼上這兒來?因為存在昌榮就是寫樂的可能性,對吧?既然如此,就需要把至今為止的化名說全盤否定呢……我也知道單靠直覺沒法說人對錯,但如果良平發表新說,同時就等於否定了其他意見。各種說法都非常在理,但寫樂果然該是昌榮才對——你打算就這麼表態?」

津田不禁沉吟道:「這……」

「我認為直覺也好什麼都好,總之良平得先把其他化名說通通否定,這樣才能展開新調查。」

「真是服了……完全就像凍冴子所說。帶有偏見是做研究的禁忌,但證明自己的理論又是另一回事,我把它們弄混了。的確,即便不觸及其他假說,一旦有了自身主張,也就等同於否定異己。」

津田坦然點頭。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