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清親之邀 第十節

一小時後,津田在府中站下了車。國府已經等在出口,手裡攬著個大紙包,從中支出一截白蔥。津田見他破費招待自己,有些過意不去。

國府先走一步,津田趕上去和他並肩而行,滿腦子卻只想著凍冴子。

「讓你望穿秋水的津田君終於登場嘍。」

剛進房間,國府就沖裡屋高聲嚷嚷起來。

「別瞎說,被良平誤會了可怎麼辦!」

凍冴子出現在津田眼前。學生時代的健康體魄依然,工作之後似乎瘦了些,但昔日美貌絲毫未變。從前的如瀑秀髮固然和她很襯,現在的短髮則同樣美麗不可方物。微笑時,右側臉頰的小巧酒窩也一如往昔。

凍冴子仍是記憶中的模樣,彷彿只有津田獨自老去。

「我還擔心認不出來呢,真沒想到幾乎沒變。」

凍冴子回敬道:「這可不太像能招女孩子喜歡的台詞呢。」

「女孩子?在哪兒呢?」國府的打趣讓凍冴子忍俊不禁。

「話說回來,老師他怎麼看?」

國府抱怨凍冴子把威士忌兌得太淡,同時盯著桌上的畫集。「雖然很難一口斷定,但有充分的可能性。」

國府目光炯炯,說道:「充分?就老師而言,這可真是稀奇。」

「果然是顧慮學生的感受吧……」

「不可能,老師不是那種為人著想的類型。」

國府的強硬口吻讓津田心生畏縮。他要能為人著想,我也不會落到這步田地——津田覺得國府有這番言外之意。

「有意思,既然得到老師承認,就表示西島俊作蟄伏十年後要有新動作了。」

凍冴子笑道:「就跟哥斯拉一樣。」

「怎麼,你還知道那種老古董?」

「不就是大哥帶我去看的?在新宿的老片放映館。」

「說你傻吧,放映館怎麼會演那種東西。」國府微一苦笑,回到正題,「總之問題多多。這本畫集中的小傳到底有多少內幕,秋田蘭畫和浮世繪的關聯性,昌榮和出版方蔦屋的關係,再加上和寫樂之謎的牽扯。最起碼也得解決這一堆問題吧,否則連假說也算不上。」

津田無言以對。雖然迸行了兩天調查,但完全沒有一絲新發現,尤其在昌榮和蔦屋的關係這一塊,只能用絕望二字形容。津田在歸納《寫樂研究筆記》之時就對蔦屋重三郎進行了相當細緻的調查,自然從未發現能和昌榮搭上聯繫的線索。津田向國府如實傳達了當時的調查結果。

「這也是理所當然嘛,當時你的腦瓜里還沒有昌榮的概念。我的意思是,你應該以全新的角度重新看問題。至今為止的研究者都是從『寫樂是誰』這一謎團出發,在把握切實的資料之前,誰都沒法更進一步。換言之,資料就是打開下一扇門的鑰匙,先有資料才有答案。不過眼下的情況卻完全相反——在這本畫集偶然落到你手裡之前,你也好,老師也好,就算我本人也從沒設想過寫樂竟會是秋田蘭畫的畫師。答案已經有了,現在的問題是你相信這個答案嗎?」

「這……我說不上來,怎麼說這也太過異想天開。」

「所以你和老師都是浮世繪研究者。」國府一口斷言,「讓不同行的人看,秋田蘭畫和浮世繪是很像的,反正都是日本畫。你敢說江漢的銅版畫從沒讓你聯想到浮世繪?」

「天知道。」

「犯愁之處在於,江漢的浮世繪已經成為知識紮根在你的腦子裡。要我說,如果沒有他本人在《春波樓筆記》當中坦白自己以春重之名創作浮世繪,誰又會把江漢和春重聯繫在一起。」

津田一陣沉吟。或許真如國府所言,在江漢以春重之名創作的浮世繪中的確加入了透視法。但除去這一點,春重的作品和其他浮世繪畫師的線描幾乎相同,跟他用銅版創作時的硬質筆觸截然不同。

「如果你始終拘泥於寫樂和昌榮的線描差異,我只能說這一點絕對不是問題……此外,我還注意到一點。」國府將玻璃杯里的酒一飲而盡,「昌榮這畫號有沒有讓你聯想到什麼?」津田轟地血氣上涌。是啊,原來如此。國府的靈感給了津田當頭棒喝。

「昌榮堂榮昌……」國府彷彿低吟著咒語。

昌榮堂榮昌,和寫樂活躍於同時代的美人畫畫師,其經歷也跟寫樂一樣,一切皆不可考。當時的五百石旗本 鳥文齋榮之轉投浮世繪創作,榮昌正是拜其門下,特別在美人大首繪上展現出天賦之才。他通常使用承自師名的鳥高齋榮昌這一畫號,有時也會署名昌榮堂。

「這也是從剛才的對話聯想到的。假定寫樂就是昌榮,這一來就必定牽扯浮世繪,而且是寬政年間的浮世繪,自然而然就會和榮昌聯繫上。我起初只當是把畫號簡單調個個兒,不過榮昌本身就曾署名昌榮堂……這是必須通過倒推才能得出的聯想,就算有研究者察覺榮昌和寫樂之間的相似,也絕對不會聯想到近松昌榮這個不僅無名,而且是秋田蘭畫那一派的畫師。我的言下之意,要調查蔦屋和榮昌的關係,不能單咬著蔦屋不放,對昌榮的研究也是必不可少的。假如昌榮真是寫樂,那絕對能找出證據把他和蔦屋綁在一起,否則假設就沒法成立。」

「的確如此。我完全沒往這方面考慮,看問題的方式方法還有漏洞啊。」

「不,錯不在你。至今的寫樂研究過程當中,還從沒出現過類似這本畫集的決定性證據,誰也沒機會碰上這種問題,你算是第一人了,一下子理不出思路也是理所當然。」

「可是……和榮昌聯繫在一起可不得了,總感覺不單是找到了昌榮和浮世繪的交集,背後似乎還有更多文章。」

「是指雲母粉吧。」國府張口就來,讓津田佩服不已,「寬政年間使用過雲母粉技法的畫師,大致就只有寫樂、歌麿、榮之、榮昌、長喜 吧。」

所謂雲母粉技法,是指在動物膠液里溶入雲母粉或者貝殼粉,用刷子塗在作品背景上,從而營造出奢華氛圍的技法,像鏡面一樣閃閃發光的表面效果也是得名原因之一。這種方法不僅耗時耗力,雲母粉本身也是貴重之物,二流畫師的作品當中幾乎不曾使用。

「再有,雖說演員畫和美人畫算是不同範疇,不過寫樂和榮昌最為擅長的都是大首繪,沒錯吧?」

大首繪就是只描繪上半身的作品。

「我覺得這是連接昌榮和榮昌的重大線索,絕非偶然。」

「哈哈,別這麼興奮嘛。」

國府往杯里加上威士忌,讓津田先冷靜一下。

凍冴子笑道:「聽完大哥剛才的話,好像做研究就是牽強附會呢。」

「什麼牽強附會,真過分。我的推理有根有據,足以讓警方拿去當間接證據了……而且我的直覺一向管用。再說了,寫樂研究第一人西島老師的後繼者在此,說什麼都沒錯。」

「請別拿我開涮,這話可不好笑。」津田看著國府滿臉惡作劇的壞笑,不禁有些難為情,「話說回來,凍冴子,從這回掌握的資料看,一切推論都要建立在昌榮就是寫樂這一假說成立的基礎上,否則就沒法往下進行,所以絕不是牽強附會。但是,正如國府前輩所說,假如昌榮真是寫樂,那就一定存在能解釋所有疑問的答案。反過來說,在得出確切的答案之前,昌榮就不能和寫樂畫等號。就算這本畫集當中出現了寫樂之名,也得拿出鐵證才能服眾。」

「完全正確。」國府也用力點頭,意在說服凍冴子。

「問一下哦,我對浮世繪了解不多,這清親是怎麼回事?」凍冴子讀著序文,突然抬頭拋出莫名其妙的問題。

國府反問道:「什麼怎麼回事?」

「既然他是浮世繪畫師,多少也該有些興趣吧?」

「拜託,你到底在說什麼?」

「就是寫著寫樂名字的那幅畫,為什麼清親在序文里提也不提?難不成他根本不知道寫樂是誰……這位畫師沒名氣到這種程度嗎?」

的確默默無名。明治前期,浮世繪根本沒被歸入藝術範疇。現在說來恐怕沒人相信,歌麿的作品甚至比當時剛出道的三流畫師還要賤價,理由只是他的畫年代更早。津田為凍冴子說明了當時的情況。

國府隨口道:「恐怕清親壓根兒就沒留意那幅畫吧。」

「就算再怎麼沒名氣,我想清親也該聽說過寫樂。你不說我還真沒注意到,是我疏忽了……多長個心眼再讀序文,清親的確提到藏畫,卻完全沒有任何具體說明。而且整個序文寫得不咸不淡,個人感覺清親和佐藤正吉的交情並不像他寫得那麼親密,這更像是受人所託才應付了事的稿子。而且兩人的年齡相差很大,看看清親在序文中怎麼說,他聲稱三十年前在靜岡結交了佐藤正吉。我想想看啊,清親在靜岡居住——」

津田答道:「是明治五六年前後。」

「對,清親那時年近三十。再看這張相片上的佐藤先生,估計也就四十歲左右吧,放到三十年前,還是個不滿十歲的小鬼頭嘛。或許他是清親在靜岡時代結識的友人之子吧,我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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