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清親之邀 第八節

老闆娘見西島挨著津田坐下,問道:「老師,要酒嗎?」

「來一壺吧。」

西島取下銀框眼鏡,用手巾擦著油光發亮的臉,津田則不明所以地琢磨西島的用意。酒壺須臾上桌,津田往西島默默遞出的酒盅里斟酒,不小心弄灑了些。

津田拿手巾擦拭,說道:「啊,很抱歉。」

「不礙事,用不著道歉。說正事,有沒有興趣明年去趟波士頓?」

津田一驚,問道:「什麼?」

「波士頓美術館。」西島露出淺笑,「是文化廳的邀請,打算派些人去那兒研究日本美術,浮世繪方面也需要指派一個名額。不過這是為政府辦差,指不定多少年才能回來,還真得沒有家累才行。」

津田胸口堵得慌。波士頓美術館以收藏浮世繪聞名,藏品往少算也不低於六萬件,而東京國立博物館甚至不到一萬件。波士頓美術館享譽世界,而且能夠以波士頓為據點,遊歷大都會藝術博物館、芝加哥美術館、弗瑞爾藝廊這幾座世界聞名的博物館。每一座都坐擁數量龐大的浮世繪藏品,全部合計少說也有四十萬件。就算在日本耗上五十年,能夠目睹的作品也還不到這數目的一半。津田怎麼也沒料到能遇上這等天賜良機,只能不敢置信地看著西島。

西島笑道:「這件事只跟吉村提過。一聽我說單身為好,這傢伙滿臉遺憾呢。」

的確,這對吉村而言是一大遺憾。他是個野心家,不會滿足於一輩子待在私立美術館。不過這一去不知多少年才能回來,到底讓他不安吧。如果是半年或者一年的定期項目,想必他會強行爭取這次機會。

「要說能勝任的單身漢,眼下只剩你和岩越嘍,其餘都是愣頭青呢。這回的人選必須拿得出手,讓外國佬開開眼界……畢竟關乎我的面子。」

「那岩越前輩也——」

「不,這事兒沒跟他說。吉村那邊兒恰好有推薦,打算讓岩越去京都的美術館。岩越性格上有些軟弱,我感覺讓他去京都更合適,要是在波士頓弄得神經衰弱,我的臉也掛不住。真正能勝任的還是只有你而已。」

「承蒙老師看重,但是這恐怕對岩越前輩不妥——」

「多說無益,人選由我拍板,就這麼定了。誰要敢犯嘀咕,研究所就不用待了。總之,完全不需要你操心——話說到這份兒上,想必你也沒有異議吧?」

「明白了。只是今後沒法在研究所協助老師,您別覺得不便就好。」

西島帶著威脅的口氣讓津田略感畏縮,忙不迭地應承下來。反正也不是壞事,何樂而不為?

「既然如此,那就這麼定了。當然,之後會由文化廳正式向你下達邀請。老家那邊沒問題吧?」

「我想不會有什麼阻礙。」

「那就好,先幹上一杯慶祝吧。」西島給津田斟酒,繼而鬆鬆領帶,隨口詢問津田的近況,「你最近是不是在做調查啊?今天也一大早就在學校里忙活。」

「其實,前些天發現了一本挺有意思的書。」

「嚯,什麼書,說來聽聽?」

西島來了興趣,津田打量著他的表情,少許猶豫之後決定全盤托出。

「和寫樂有關。」

津田提出近松昌榮之名,西島一番沉思,最終表示並未聽說。津田將來龍去脈翔實以告,又從挎包里取出畫集遞給西島。西島讀了序文,又慢慢翻閱配圖。

「問題是這裡。」

見西島的目光投向獅子圖,津田從旁一指注文。西島的眉峰瞬間一抽,眼神比預想的更加嚴峻。津田興奮起來,自打師從西島,他還從沒見過老師露出這種神情。

西島就這樣緊盯著配圖不放。

「您怎麼看?」

半晌也不見西島發表意見,津田只好戰戰兢棘地主動詢問。

「嗯。」西島終於捨得挪開視線,轉而無言地小酌起來,看來是在組織語言。

難道說真有這種可能?要不然就是,他不忍打擊學生……一想到西島素來立下判斷的作風,津田便不免忐忑。

「怎麼說……」西島終於開口,「很難下結論。老實說,線條完全不同,也沒有任何寫樂的特徵。」

(果然沒戲啊……)津田滿懷失望。

「可是……」西島竟有後續,「這幅畫明顯是在臨摹銅版畫,不排除故意改變自身筆法的可能。而且用歌舞伎演員畫和西洋畫做比較,這本身就沒有意義。所以說,誰也不能單憑線描不同就斷言這不是寫樂。」

(原來如此,我真是蠢到家了——)

津田不禁感慨。有了新發現,自然希望搬出能夠服眾的證據,這兩天津田拚命在畫上做文章,不停比較獅子圖和寫樂版畫的異同,一個人埋頭瞎忙活。

「迄今為止的寫樂化名說——」西島一字一頓,「能當作判斷依據的作品全是浮世繪或者日本畫,包括北齋、文晁 、應舉 亦然。比如耳朵很像,和服褶子的畫法相仿,或者眉毛的形狀雷同。說真的,要是把局部圖排在一起,連我都覺得有門道。其實這種判斷方法是行不通的,畫不能看局部,就算耳朵或者眉毛和寫樂的畫法一模一樣,但整體風格不像那也不成。重點是寫樂的那種獨特氣氛,只要缺了這一項,管他其餘部分怎麼個像法,我也不會認可。可是這幅畫又和以往情況不同,線描完全沒有可比性,要是沒有這條題字,恐怕沒有人會把這幅畫和寫樂聯繫在一起吧。能參考的只是一行字,實在很難……」

西島叉著胳膊,閉眼思索。

「至於這畫師假冒東洲齋寫樂之名的可能,依我看——」西島這話讓津田心理咯噔一跳,「那是不會有的。寬政十年離寫樂發表最後一幅作品足有三年,冒充寫樂完全討不到好處,若冒充歌麿則另當別論。你也知道,幕末時期有位歌川派畫師離開江戶去地方上遊歷,當他被問起職業時,剛回答是浮世繪畫師,當地人就反問是不是歌麿門生,而歌麿那時都離世好幾十年了。畫師自豪地宣稱自己是豐國 門生,當時豐國門下有數百弟子,被視為浮世繪各派的中心,自然足夠引以為豪。結果呢,完全出乎畫師意料,當地人紛紛表示從沒聽過什麼豐國,立刻對他沒了興趣……當然,這則故事只是想說歌麿聲名遠揚、家喻戶曉。但若換個角度看,不啻說歌麿之外的畫師在地方上簡直默默無聞。聲望高、名氣大,皆因身在江戶,一旦下到地方,就只是無名小卒——尤其是主攻演員畫的畫師。想想看,那些是從沒見識過歌舞伎的鄉下人,就算擺出演員畫,他們能看出什麼名堂?剛才那段故事裡的當地人,恐怕就連『千兩演員』市川團十郎 都沒聽說過,而這在江戶是三歲小孩兒都如雷貫耳的名字。從這一點推斷,可以說完全沒有任何好處值得這個昌榮特意冒充寫樂。從年代上考慮,也可以完全排除恰好有兩名畫師偶然同名的可能。」

「或者說……」聽了西島的見解,津田突然想到另一種可能,「可以考慮是寫樂的繼承人?」

「繼承人啊……雖然不能一口否定,不過可能性實在太低。」

「可是這樣一來就能解釋畫風不同的問題。」

「目前並無所謂第二代寫樂的版畫作品傳世,再怎麼分析也只是一種假說。再者,以寫樂當時的情況,能否出現後繼者本身就是個問題。如果寫樂真的人氣夠旺,門生多到足以出現繼承人,那他的生平事迹怎麼說也該有更詳細的描述流傳下來。要真這樣,寫樂又豈會從頭到尾謎團重重?」

「或許正如老師所言,但寫樂工作室一說也可以延伸出類似的考慮……」

所謂寫樂工作室一說,認為「寫樂」非指某位畫師,而是一個創作團體。寫樂的創作時期僅在寬政六年(1794年)五月到次年二月,如此十個月之短,竟拿出了超過一百四十張作品,相當於每兩天就完成一幅創作,靠單個畫師的一己之力,當真足以實現?工作室假說正是著眼於此。換句話說,就像現代的劇畫 製作室,由多人進行流水作業,共同完成創作。照這一說法進行拓展,二代寫樂的存在並非毫無可能。津田就是這樣想的。

「工作室假說……到底只是假說嘛,再加上繼承問題,等於成了雙重假說。再說,首先我就不認為寫樂的作畫量算多。春信一年也能畫上百張,國貞更是幾百張都不成問題。」

「可是以國貞名義發表的作品,有相當一部分都是弟子的代筆吧。」

「的確如此。但你更該琢磨背後的含義。即便作品被歸在國貞名下,畫師自身的名字不為人知,弟子們卻毫無怨言,也沒人認為國貞有什麼不對。比起無名畫師,出版方當然也更高興打上國貞的旗號,就這麼簡單。就算寫樂真有代筆,估計也沒人對他指手畫腳。在那種並不看重繪畫藝術性的時代,與其強調作品全是親力親為,倒不如讓人知道有門生代筆才更自然吧,弟子越多就越有面子嘛。但是,認為寫樂有弟子的意見,我是一概不聽的。假如寫樂真有大量門徒,就等於印證了工作室一說。可是他都弟子如雲了,哪還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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