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小城故事 9、城垣血戰,中國守軍整建制陣亡

第六戰區長官孫連仲致余程萬電:

我各級幹部應以堅定不撓之決心,再接再厲,殲滅醜虜,發揮我革命軍人之傳統精神,光大本軍輝煌之戰績,以達成保衛常德之偉大使命。

余程萬致孫連仲電:

職師四面血戰已達七晝夜,雖傷亡慘重,但士氣尚旺,我全師官兵謹遵鈞座意旨,咸抱與常德城共存亡之決心。另:現八二迫炮彈、七六二山炮彈告罄,懇切飭接濟,並飭外線友軍挺進。

根據抗日史料記載:(1943年11月)25日,該師雖迭挫敵鋒,奈因城外據點工事盡毀,且犧牲甚重,乃全部退據城垣固守,常德遂陷於四面包圍之中。

57師的兵員來自天南地北,參加常德會戰前以河南、江西、江蘇、湖南幾省兵員居多,映著部隊作戰地域的影子。抗戰時一般是就近補充,軍隊中同省便是老鄉。作戰中連、營、團之間有個比較,各省兵之間也有個較量,互不服氣中有為故鄉爭光的積極因素。往往一仗下來,單位和個人評功授獎之後,「南蠻子」和「北侉子」之間、「老表」和「老倌」之間也要在私下裡評議一番,看誰比誰過得硬。這種現象屬於特定軍營文化範疇,具有普遍意義,且歷來如此。

但在常德會戰之後,169團1營1連3排8班中士、江西人牛維彬就再也沒有了地域老鄉的意識。與他有生死之交的3個人分別來自湖南、江蘇、浙江3省,他們4人就是那一仗下來1營的全部倖存者。

11月24日,日軍向東門城樓外的沙河、四鋪街展開猛烈攻勢。這一帶在戰前是城東一處繁華熱鬧的商業街區,守軍在密布的房屋之間打出牆洞以利機動,在牆壁上鑿出小孔以便射擊。從24日清晨開始,守軍一個營壓著對方3個大隊千餘人,直至25日黃昏,沒有一個日軍越過陣地。陣地前日軍陳屍數百,陣地後躺著這個470人的營近半的烈士與重傷員。

26日,日軍集中炮火猛烈轟擊,飛機投下燃燒彈,城東一帶燃起衝天大火。那天中國空軍出動戰鬥機20餘架,擊落敵機兩架,炸掉敵供應倉一座。但對已經抵近城垣的日軍則無可奈何。

牛維彬回憶說:

「工事大部分被炸毀,四下房屋大火熊熊,煙嗆得人喘不過氣,有的人就昏倒了。連長命令1排去撲滅大火,2排3排堅守陣地。其實那時一個排也就剩下十幾人了。

「敵人輪番向前攻,被打退後就再用炮轟我們的陣地,轟一陣再攻。每一輪,我們的人都有傷亡。那時候每人都心裡想,這次該輪到我了。

「營里有一個督戰隊,十幾個人,左手臂上戴著紅色袖標,由副營長帶領,他們的職責是監視各陣地的士兵不讓後退。我們對他們心裡有氣。這些人總是橫眉豎眼的,好像人人都要當逃兵,有時候去拉屎都看你兩回,其他部隊還出現過沒弄清情況就斃人的事。

「26號那天,各陣地的人死傷差不多了,副營長把督戰隊的人分在各陣地,邊打邊督戰。分到我們排的是個老兵,大約30歲,不到10分鐘就被敵人炮彈炸死了。

「那天大約是下午4點,房子燒光了,陣地沒有了依託。營長副營長都犧牲了,我們1連連長也犧牲了,全營由2連孫連長(名字忘記了)代理營長。敵人越來越多,越來越近,眼看陣地就要失守,這個時候孫連長大吼一聲:『組織敢死隊!』

「全營剩下能打仗的人不過百,其中還有許多是輕傷員。要說人到急了的時候就什麼也不想了,不多時就集合起四五十人。孫連長挑出十幾個,都是最精壯的。打開幾箱手榴彈,每人抱一捆,有的還往腰帶上再插幾顆。我們向他們敬持槍禮,他們不還禮,也不看我們,按連長的要求進入位置。我看見有幾個人眼裡淌淚,也不抹,抱著手榴彈頭也不回地往前走。敢死隊中有三四個是戴紅袖標的督戰隊員。

「那時候,守陣地沒有命令打光了也不能撤,撤退就槍斃,但組織敢死隊都是自願報名的。敢死隊有去無回,他們把名字、家鄉、父親或母親等取得聯繫的家人名字說清楚,由軍官記下來。敢死隊的撫恤金比一般陣亡高一倍。

「一樣的死也有想死和不想死(意為主動和被動)之分。有的人再苦也要守到最後,不捨棄活的希望,也有人想,人生不過一死,不如死得光榮些。但是那會兒我們都年輕,誰的心裡不想在戰爭中活下來,看看勝利後的好光景。

「孫連長指揮全營又打了個把鐘點,天將黑時,敵人組織了一次強攻。孫連長命令隱蔽,不還擊,看看敵人近了,他一揮手,敢死隊大叫著就向敵人稠密處沖了上去……

「衝上來的敵人被炸死一片,敢死隊員全部陣亡。敵人也知道這是最後一下子了,很快又攻上來。我們拚死頂著,手榴彈扔完了用機槍,機槍彈打完了來不及壓子彈就用步槍,最後是拼刺刀……

「最後關頭,孫連長命令我和另外4個人掩護營部司書到團部交文件和名冊,司書把文件捆在腰帶上,腰帶外面再綁上兩顆手榴彈以防萬一。

我們乘天黑一路猛跑下了陣地,身後一陣手榴彈和機槍聲,能聽見響在我們的主陣地上,是敵人打的。

「我們走打鐵街進東門,不想不到兩華里路程,路上一個兵摔了一跤,頭碰在一個石頭尖上,碰出一個老大的血窟窿,竟然死去了。進城後只有我們4人,應該還有一個人,不知道怎麼沒跟上來,但不可能是逃跑,因為條件不允許,逃跑會更危險,就這麼失蹤了。

「到了團部,我們4人在一座工事內見到副團長高子曰中校,司書邊哭邊向他彙報了1營的幾天戰況,高副團長又詢問了一些陣地當面日軍的情況。正說著,一名參謀報告說,1營四鋪街陣地失守,再沒人回來。

「我們幾人聽後都哭起來,高副團長和那個工事中的人都脫帽向我營陣地的方向默哀。

「我們被編入團直特務連。那一仗我們4人都倖存下來,其中羅儀右腿負傷,戰後截肢。其餘都掛些輕傷,特務連在後來的戰鬥中也傷亡了大半……」

牛維彬老人接著說:「能從那時候活下來真不容易。」169團1營的4個倖存者來自4個省,那一仗使他們成了比兄弟還親的戰友。可惜牛維彬在1944年秋天因病退伍回到江西宜黃老家之後,就與他們失去聯繫了。聽說浙江的楊子賓死於1948年山東戰場,江蘇的羅儀解放初期病逝,湖南的黨崇德即營部司書不知消息,如果活著,今年也該有90歲了。

11月26日黃昏,北門外賈家巷,171團1營3連陣地。

中尉排長殷惠仁從昏迷中醒來時,耳畔一片蜂鳴,左腿痛得鑽心。他意識到自己沒有被那顆炮彈炸死,但負了傷。使勁睜開雙眼,他感到面前的世界一片模糊。

26日下午4時,殷惠仁率領全排隨連隊一起跑步出北門接替了169團3營兩個連在北門一帶的陣地。接過來的工事殘破不堪,撤下去的兩個連只有40餘名輕重傷員。殷惠仁心中掠過一個預感:成功與成仁,就在這裡了。

169團的人還沒撤完,日軍的進攻就開始了。3連沉著應戰打退敵人兩次衝擊。日軍以猛烈的炮火覆蓋陣地,無遮無攔之中,連長、副連長、30多名士兵在炮火中陣亡。殷惠仁是1排長,又是資歷最深的排長,立即宣布自己代理連長。剛走完一遍陣地,又一輪炮火砸下來,他只覺得眼前一黑,耳畔的一切嘈雜戛然而止……

殷惠仁咬緊牙關,從地上爬起來抖一抖遍身的瓦礫和塵土,坐在地上,扔下被打爛的鞋子,見炮彈削去了他的大腳趾,傷口處骨頭露著白茬,鮮血和翻開的皮肉模糊一團。

摸一摸身上,想起急救包已經在剛才給一個兵用上了,從身旁一名烈士身上找到一個沒用過的急救包打開,將傷口包紮好,抓過一支步槍拄著,他艱難地站了起來。

這時已是黃昏,敵人的又一次進攻剛被打退,300多米長的陣地上只剩下30餘人,士兵們還在殷惠仁排3班長指揮下從死者身上收集子彈、手榴彈,準備著下次戰鬥。3班長見排長醒過來,忙走過來扶他坐在地上,告訴他2、3排長也陣亡了,他自己宣布代理連長。1排只剩下7個人,排里正副班長也只剩他自己了。他說著將水壺遞給殷惠仁。

殷惠仁想起在軍校時曾學過,受傷失血後不能大量喝水。他仰頭喝了一口,潤潤嗓子。3班長說:電話線斷了,不知團部對賈家巷陣地的防守有沒有新打算。殷惠仁瞪了他一眼,沒有回答。

天黑下來,日軍的炮彈又在陣地上爆炸起來,一輪新的進攻又開始了。殷惠仁忍著傷痛,命令全連守住陣地,堅決打退敵人的進攻。

炮擊過後,殷惠仁聽見日軍進攻方向人聲高喊,他以為是自己耳朵出了毛病,問身邊的一個兵是什麼聲音,那兵說:「鬼子在嚎哩。」

正說著,只見一隻只巨大的火球在黑暗中朝陣地滾了過來,十幾隻、幾十隻、上百隻,殷惠仁和士兵們都愣了。忽然不知誰喊了聲:「喪天良的,這是牛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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