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哀兵之戰 6、阿南惟幾的一生憾事

1942年元月18日晚上,阿南將自己關在房間里,穿上軍服,點燃一支蠟燭後將電燈熄滅。他從上衣口袋中掏出自己小兒子的照片放在燭光下,跪坐在地板上,開始冥思。

長沙作戰敗北,他在作戰總結會上向畑俊六和各師團將領們承擔了指揮失誤的主要責任。下午的追悼會上,有人看見他熱淚盈眶。

此時,他要在兒子的遺像前整理一下自己的思緒。

阿南惟幾在日本軍界一帆風順,他曾為天皇陛下做過三年侍從武官。

正因為如此,即使在長沙作戰中失敗,他仍在半年後的1942年7月被大本營任命為駐齊齊哈爾關東軍第二方面軍司令官,晉陞大將軍銜。

離職赴任時,他把11軍司令官的好運氣也帶走了。接替他的冢田攻中將在上任不到半年的12月中旬去南京開會,18日中午與軍高級參謀藤原武大佐乘七九式飛機返回武漢,途經安徽西部太湖縣境上空時,座機被駐守在當地的中國五戰區21集團軍138師高炮部隊擊中。飛機失去控制,幾分鐘後墜落於該縣彌陀區田家灘附近的筋竹沖,機毀人亡。直到25日,11軍所屬的68師團搜索部隊才找到飛機殘骸和包括他們倒霉的司令官在內的11具血肉模糊的屍體。雖是冬季,依然腐臭刺鼻、蛆蛹如潮。冢田攻的屍體由安慶空運回國,由於他中頭彩般成為「七七」事變以來日本對華作戰中被中國軍隊擊斃的陸軍最高將領,日本政府索性又將他追晉為陸軍大將。

令人哭笑不得的是,將他的座機擊落的138師炮兵竟是出於無意。那時師里剛裝備了幾門高射炮,士兵們剛從步兵選調過來,還都不會操炮。

那天剛巧在操場練習要領,見一架日機飛過來,裝上實彈隨便瞎打了一個點射。因為飛機沒有馬上栽下來,炮兵們根本就沒有想到能打中。操課結束時連長受到團長的訓斥,責令今後不能隨意瞎打、浪費炮彈,所以也就無人去報告上級和尋找殘骸,當然也就沒有人因此而立功受獎。這段歷史在軍史中當然不好這樣不倫不類地出現,只好出現在《戰爭趣聞》之中。

可憐堂堂皇軍將領,滿腹文韜武略,一生苦熬苦鬥,官至軍司令官談何容易!最後卻落得只能當成笑話流傳於世的結局,冢田攻如何能死得瞑目!

1943年10月,阿南惟幾率領第二方面軍從滴水成冰的齊齊哈爾來到溫暖的太平洋沿岸,駐紮在菲律賓以南的哈馬黑拉島。這時美國軍隊已在太平洋廣闊的海面上發起強大的反擊攻勢,「越島進攻」戰術則將日軍一股股困在孤島上忍飢挨餓。不用有識之士,就連日軍的普通士兵也感覺出,離失敗不遠了。

阿南惟幾在日本侵略戰爭走向全盤失敗的1945年4月,由第二方面軍司令官升任日本政府陸軍省大臣這一軍人職務頂峰位置。他在這個位置上僅在任4個月,卻在那段歷史中留下鮮紅的一筆——用自己實實在在毫無象徵意義的滿腔熱血。

在阿南上任4個月的最後一天,日本盟友德國的元首希特勒在他的地下室指揮部舉行了最後一次軍事會議後,便挽起他新婚的妻子、美麗的愛娃小姐去卧室自殺。而在兩天前,日本另一位盟國領袖墨索里尼也和他忠誠相愛、至死不渝的情人貝塔西一起,被北意民族解放委員會判處死刑。

槍斃之後,兩人的屍體倒懸於洛雷托廣場的一根柱子上,直至腐爛。

7月26日,美、蘇、英三國首腦在柏林附近一個叫波茨坦的小鎮上開了個會。就剩日本了,寫個公告,讓他趕快投降,免得麻煩。

因為蘇聯一直沒有對日宣戰,不好籤署文件,只得臨時告訴蔣介石,因為對日作戰的主戰場在中國,中國應成為該公告發布國之一。雖然有點越俎代庖,蔣介石還是高興地同意了,於是歷史上出現《波茨坦公告》。

7月28日,日本政府表示拒絕這個強加於人的公告,於是美國就把剛試驗成功的原子彈朝廣島扔了一顆。等了幾天,看看日本還不鬆口,美國又把當時擁有的最後一顆原子彈扔在了長崎。兩顆原子彈足以摧毀一個有理性的民族哪怕再頑固的意志,加上蘇聯也對日宣戰,日本的戰爭決策中心就是否投降的問題發生了尖銳分歧。

開始時阿南陸相併不贊成投降。在8月9日,第二顆原子彈爆炸當天舉行的內閣會議上,面對農商大臣、運輸通信大臣和軍需大臣關於無力再戰的喋喋不休,阿南暴躁地喊道:「夠了!夠了!這種情況誰都知道。不管形勢多麼不利,非打到底不可!」

8月9日晚11時50分,尊貴的天皇陛下來到設在低矮的防空洞中的會議室,決定國家的命運。文死諫,武死戰,不能光聽他們的。日本人真的死光了還去給誰當皇帝?天皇表示贊同外務大臣東鄉的意見,在不觸動現存天皇制國體的情況下,接受《波茨坦公告》。日本人都不知道其實美國也只有這兩顆原子彈,下一顆生產出來要一年時間,那時普遍認為下一顆大約後天就要炸東京了。

阿南是真正效忠天皇的軍人,出於效忠天皇,他在會議之後立即部署穩定軍隊,聽從聖命。當傳達御前會議決定時,一名少壯派軍官突然站起喝道:「莫非大臣閣下也想投降敵人?」阿南以手中短杖猛擊桌面,冷冷地說:「敢抗命者,請先殺我!」

而作為真正的日本軍人,阿南清楚在這場失敗的戰爭結束時自己的去處。

8月14日晚上,他在家中與妻子的弟弟竹下正彥喝著燙熱的米酒,吃著下酒的辣菜,表情十分平靜。

竹下正彥在師團時曾當過護旗兵,是一個思想激進得不能再激進的少壯軍官。酒喝到深夜時,他問姐夫:「你都準備好了嗎?」

阿南一邊小口呷著酒一邊敘家常般地說:「一過午夜,便是15日了,開始我想在20日那天,因為那天是我二兒子的生日。但我擔心20日太晚,天皇的錄音將在明天中午廣播,我不忍心聽到它。14日是我父親逝世周年的日子,我選擇了這一天。」

一向認為自己具有日本武士鐵石心腸的竹下正彥,忽然感到有熱淚從面頰滴入酒杯。他發現自己作為軍人比姐夫還差得太遠。

一名女傭端著一隻小盤拉門進來,阿南每天入睡前要打一針維生素,此時他仍伸出胳膊讓女傭注射完畢。

女傭出門後,阿南說,他為他負責的陸軍和他發誓扞衛的國家盡了最大的努力,他對所做的一切還是滿意的,只有昭和十七年(1942年)的長沙之戰,由於判斷失當、計畫不周,部隊受到不應有的損失,想起來是一生中最大的遺憾。

阿南取出紙筆,寫在第一張紙上的是一首日本俳句短詩:

皇恩無極,吾欲何言。

阿南惟幾大將1945年8月14日夜

這是筆者繼第三次長沙會戰中阿南為勸慰幕僚寫下「今更莫把驚懼生,兵家勝敗是常情」後看到的又一首詩。真是痛苦出詩人。然而仗打敗了,詩也難寫,令人遺憾又無奈。

那夜阿南在第二張紙上寫了兩行字,寫完後想了想又加上一行:

我罪深重,謹以一死報之。

陸軍省大臣阿南惟幾。1945年8月14日夜。

我堅信日本之神聖不可摧。

寫完遺書,阿南從柜子中取出兩把精緻的短劍,這是他家族的傳家之物。他抽出其中一把,用手在刃上試了一下說:「我要用這把。」他將另一把交給竹下正彥說:「留著它,做個紀念吧。」說完,又朝杯中倒滿酒。

這時竹下的同事兼好友、另一名死硬派(日本朝野對激進派別稱)軍官井田來找竹下,他目睹了阿南將所有勳章都掛在軍服上,將衣服疊好,將那張從不離身的小兒子的照片放在軍服上。

阿南對竹下和井田說:「我死後,你們能不能把它蓋在我身上?」

竹下點點頭,說不出話,井田淚流滿面。

最後,他從柜子里取出一件白襯衣,穿在身上說:「這是我在天皇身邊當侍從武官時他給我的,是天皇本人穿過的,沒有任何東西比它更珍貴了,我要穿著它去死。」

自殺地點選在走廊上,因為按日本的傳統,如果在院子里自殺,表示認為自己犯有滔天大罪;而把血流在屋子裡,又表示認為自己是無辜的。

阿南採取中庸,在院子與屋子之間,在有罪與無罪之間。

啰嗦了半天,時間已過午夜,秘密警察負責人大垣中將來到陸相官邸。阿南讓竹下去門口問有什麼事,大垣報告說:近衛師團發生叛亂,四處搜尋天皇宣布投降的錄音並亂殺人,請示如何處理。

阿南讓竹下答覆,因為要在家裡自盡,所以抱歉不想會見客人。

阿南將竹下和井田安排在房門附近擔任警衛,自己挺直上身跪在走廊上,兩肩向後收攏,從鞘中拔出短劍,鋒刃向內,朝腹部一插。

按日本武士道的規矩,剖腹自殺要先將刀插入,再向左、向右、向上,將刀口擴展。

約20分鐘後,竹下來到走廊,看阿南表情十分痛苦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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