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閻王廟 第四節

車站裡有頂篷,他一頭衝進篷子里癱坐在椅子上。剛才的經歷還歷歷在目,現在,他更加確定這是一個充滿靈異的世界了。他知道,她真的從那個世界來到了這個世界,她穿上了他燒給她的那條白裙子,她變得活生生了。

車站裡只有黃江水一個人,他抬頭向左看了看,又向右看了看,那條橫亘在面前的坡路幽深狹長。

黃江水回過頭來,認識到一個錯誤,他不該來,也許,這條道,那座廟,就是人們傳說中的另一個世界。他剛剛在不知情的情況下,一步一步踏入了那個世界,又一步一步離開了那個世界。

人們不是說,所有事物都有兩面性嘛,是好就是壞,是陰就是陽。

四周陰風陣陣,黃江水被吹得汗毛豎立,他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很冷很冷。他縮緊身體,茫然地向遠處望去,希望36路趕緊出現。遠處,終於出現了光芒,是車燈的光線。晃晃悠悠地進入了他的視線。

黃江水興奮地站了起來,等看清楚之後,又失落地坐了回去——那不是36路。

遠處的坡路上,模模糊糊地出現了一輛轎車。

就在黃江水剛剛坐下之後,他後背的肌肉猛地繃緊起來,他又聽到了那熟悉的聲音,輕微如同囈語:「你不要我了嗎……」

黃江水險些從椅子上掉下來,轉過頭凄厲地慘叫了一聲,四肢飛快地挪動著,退出了車站。是那個女人,是剛剛那個白衣女人。她不知什麼時候出現在車站裡,依舊撐著那把紅傘,微微垂著腦袋,那腦袋被一團黑髮包裹著。

黃江水都快瘋了。

女人保持靜止。空氣中除了嘩嘩的雨聲和風聲,幾乎聽不到任何聲音。黃江水的眼很快就被雨水沖刷得紅腫起來,但他依舊一眨不眨地盯著傘下的女人,不敢輕舉妄動。透過朦朧的水簾,女人也變得朦朦朧朧起來。

忽然,女人打破這可怕的寂靜,她輕輕地呢喃著:「你不要我了嗎?真的不要我了嗎?那把東西還給我吧……」

「把我的東西還給我吧……」

「把我的嫁妝還給我吧……」

「把我的鐲子還給我吧……」

……

像一台壞掉的錄音機,女人機械地重複著這幾句話,音調一次比一次高,語氣一次比一次駭人,到了最後,幾乎變成歇斯底里地吶喊。黃江水感覺自己的心臟要裂開了,他尖叫一聲,飛快地站起來,奪路而逃。

黃江水頭也不回地一直往前跑。不知跑了多久,他實在跑不動了,氣喘吁吁地停下來。他回頭看了看,那個女人並沒有追上來,倒是看見剛才那輛汽車出現了,它風馳電射般從黃江水身邊駛過,開過一段路後,又倒了回來。

車子靠在了黃江水身邊停了下來,車窗徐徐降下,一個戴著大墨鏡的中年男人在駕駛位上掃了黃江水一眼:「喂!你沒事吧?需要幫忙嗎?」

黃江水點頭如搗蒜:「大哥,你能送我一路嗎?進了城就好。」

司機猶豫了片刻,似乎有點後悔自己多管閑事,但還是答應了黃江水:「上來吧。」

黃江水一個縱身打開了後車門,沒等坐好,就「嘭」的一聲關緊了車門。司機反倒並急著開車,扭著脖子問他:「你這是怎麼了?遇上壞人了?」

「沒……沒有……」黃江水不知該怎樣解釋自己的遭遇,他怕說出來也沒人信。

司機非常好心地抽出一疊紙巾遞給黃江水:「給,擦擦臉上的水。」

黃江水接過紙巾,腦袋卻一直扭著,視線穿過後車窗玻璃死死盯著外面的世界。他害怕那個女人再追上來。司機見狀,也伸著脖子順著他所望的方向望過去。公路上沒有一輛車,沒有一個人,從車裡望出去,好像雨也沒有那麼大了,風也沒有那麼勁了。

黃江水的心一點一點平復下來,他瑟瑟發抖地擦了擦臉上的水。

司機也回過頭去,啟動了車子。

汽車在公路上緩緩前行,兩個人都沒有說話。黃江水的注意力還集中在車子外面的世界,而那個司機不時從後照鏡里偷偷瞥一眼黃江水,他也害怕,他害怕半路自己好心辦壞事,一不小心碰上個車匪路霸什麼的。

這輛車的性能非常好,很平很穩,很靜。

許久,司機才開口:「兄弟,你到底是怎麼了?我看你慌張的樣子,一定是遇到什麼事了。」

「我……」黃江水想了想,還是大膽地說了出來,「大哥,我說了你可別害怕啊。」

司機的身子抖了一下:「我害怕什麼?」

「我剛才……撞鬼了!」

不知道是不是被黃江水的話嚇住了,司機不小心踩了一下油門,車子猛的頓了一下,與此同時,司機回頭驚愕地看了黃江水一眼,迅速回頭,加快速度,繼續行駛。半晌,他才一邊開一邊懷疑地說:「你可別瞎說。」

「我沒有!真的!我剛才在路上撿了一把雨傘,然後突然碰見一個在公路上找傘的女人……」

「行了。」司機大聲制止了黃江水,他好像挺忌諱這些的,「大晚上的,別說了。」

忌諱神鬼的人,一般都信鬼神。黃江水看得出來,司機相信他的話,他乖乖地閉上了嘴,再次將目光鎖定在窗外的。車窗外,梧桐樹林飛速掠去,雨好像也小了不少。車窗玻璃上,剛才還如瀑布一般的水簾,此時,小了很多。

朦朧的世界再度變得清晰起來。

司機沒有再和黃江水說什麼,他打開了音響,裡面正在播放一首英文歌曲。是根據雨果小說《悲慘世界》改編的同名音樂劇中最經典的一首插曲《我曾有夢》。歌曲很好聽,是伊蓮佩姬的原聲帶,沁人心脾、格外感人。

音樂是神奇的,它可以平復人的心情,使人放鬆下來。

司機應該是個很享受生活樂趣的知識分子,對歌劇很有研究,他逐漸忘掉了黃江水的故事,開始有一句沒一句地和黃江水聊起了這首歌:「兄弟,聽過這首歌嗎?雨果的《悲慘世界》改編的歌劇,講的是女主角芳汀的一生。」

黃江水沒有這個欣賞水平,他敷衍地答道:「噢,挺好聽的。」注意力還集中在車外。

雨是真的小了許多,開出一段路程之後,車窗上乾淨了許多,偶爾有一兩滴雨水打在上面,似乎已經停了。遠處,已經依稀可見燈火輝煌的臨江市區,車子轉了一個彎,就進了二環路,偶爾能看到一兩輛車子了。

有了人氣,黃江水才稍稍放鬆了一些。他吁了一口長氣,將身子緩緩陷入柔軟的真皮坐墊里。可就在他閉上雙眼的一剎,那個聲音再一次響了起來,就是從車子里傳出來的:「把我的東西還給我!」

「還給我!」黃江水像被人電了一下似的,猛地睜開眼,大叫了一聲。

司機被嚇了一跳:「你怎麼了?」

「你聽到沒有?」黃江水神經質地四下望著,精神高度緊張,「她剛才又說話了!」

「誰?」司機好像什麼也沒聽到。

就在這時,女人的聲音再一次響了起來:「把我的鐲子還給我!」

黃江水幾乎要跳起來了,他一把抓住司機的肩膀:「她在車裡!她在車裡!」

「誰?」司機謹慎地望了望車裡,什麼都沒發現,「你別嚇我!我什麼都沒看見。」

黃江水縮回了手,他確信剛才的聲音絕不是幻聽。那個女人確實就在車裡,只是,她隱形了,她藏了起來,誰也看不見她。他從生下來起,從沒有像今晚這樣無助、這樣害怕。他緊緊貼在車門上,將身體縮成一個球體。

他有預感,她要再一次出現了。

也許,會像電影里演的那樣,若隱若現地出現在副駕駛位置上;也許,會像小說里寫的一樣,突然趴在擋風玻璃上;也許,會像夢裡一般,司機會突然變出一張可怕的女人臉,扭回頭,對他微微笑……

但黃江水的所有猜測在下一秒都被徹底否決了。那個女人的確又出現了,但不是在車裡,是車外——她在天上!她在天上飛!

黃江水是從汽車倒車鏡中看到的這一幕。

那個女人就飄飛在車尾的天空上,高高地融進夜色之中。

黃江水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轉過身去,趴在車座上,從車後窗的玻璃里望了出去。他沒有看錯,倒車鏡里的一幕是真實的。天空中,那個女人像沒有翅膀的鳥一樣飄在空中,緊緊尾隨著車子飛行。她飛得挺高,白色的衣裙在風中翻轉飄舞。

幽靈一般。

雖然女人飄在半空之中,但黃江水依然看得清楚。此時,女人面前的黑髮完全被風吹開了,一張塗了白粉一般毫無血色的臉裸露出來。彎彎的眉毛、大大的眼睛,紅紅的嘴唇、尖尖的下巴……

和照片中的張美麗一模一樣。

她好像在笑,又好似在哭,表情獃滯而無神,無神中又透著一股濃重的怨氣。

這時,黃江水的耳邊又一次響起了女人的聲音,如同厲聲大喝一般:「把我的鐲子還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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