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鬼妻 第二節

老頭姓藍,他說他也不清楚自己出生在什麼地方,不清楚自己的親生父母是誰——他是被人在亂草叢中撿來的。他跟著他師傅長大,他師傅也姓藍,也是干這行的。他記事的時候,他師傅已經三十多歲了,沒有老婆,沒有孩子,孤身一人。

他們住在北方一個破敗的小山村裡,那裡的人面朝黃土背朝天,終日食不果腹。他們卻是村子裡唯一吃得飽的人家。因為他師傅有手藝,有能耐。村裡的人都很敬畏。那時他才知道,師傅的工作很古怪,按照當地的風俗,村民們管他師傅叫陰媒。

顧名思義,就是專門替死人結親的媒人。

這門營生,據說是師傅家祖輩傳下來的,傳到師傅這代已經不知道傳了多少代了。他只記得,他小時候曾在師傅床底下翻出過一本書,那是一本很厚很滄桑的書,上面的字跡斑斑駁駁,似乎是手抄本,全是繁體字,裡面還有各種圖畫。後來他才知道,那些畫畫的是地獄十八景。

他對那本書充滿了畏懼,也充滿了好奇。可師傅好像並不打算教他什麼。

直到他十八歲那年,師傅才開始傳授他怎樣做一個陰媒。這其中有很多規矩、很多忌諱、很多顧及。他跟著師傅走南闖北,生意很紅火。那個年代由於世道不好,死人很多,再加上他們收取的費用很少,窮人們活著的時候結不起婚,死了反倒能成門親事。

他們每到一個地方,上門求陰親的人總是絡繹不絕。有錢的就適當給些錢財,沒錢的就管上幾頓便飯即可。那時人們還不興火葬,每一次到一戶新人家,等待他們的總是兩具冰涼的屍體,蓋著白布,靜悄悄地躺在木板床上。

老頭說,那場合是很肅穆很莊嚴的,當然,也是很恐怖的。

他記得,有一次他們到了一個叫薩洛村的地方,那是一個很偏遠很偏遠的小村子。村裡一戶大戶人家裡死了一位小姐。那小姐是殉情而死的,她愛上了家裡的一個長工,可家裡人都不同意,把她鎖在了屋子裡。他們愛得轟轟烈烈、堅貞不渝。

那個年輕的長工每天都要來小姐家哭鬧,老爺和太太找來打手想將他轟走,他就跪在小姐家大門口不走,任打任罵。久而久之人們也懶得管他了。他就像個木頭人似的,一跪就是一整天。那一天,天降大雪,氣溫驟降,冷得人連脖子都不敢伸出來。

翌日清楚,當家丁發現那個長工時,他真的凍成了一具木頭人,連髮絲都是硬的。

這消息還是沒能瞞得住小姐,得知噩耗之後,她一天一夜沒吃飯。她在房裡燃著燈燭瘋了似的唱戲,每天晚上大家都能聽到她如訴如泣的唱戲聲,她唱的是崑曲,咿咿呀呀、斷斷續續地,沒人能聽懂她唱得是什麼,只有她自己清楚,那是她情郎的最愛。

那聲音就像一隻軟軟的小手,飄到誰耳朵里,誰就痒痒得發冷。

終於,有一天小丫頭去送飯時尖叫了起來——小姐自盡了。她在那個深夜,靜悄悄地登上了板凳,拴上了繩子,套住了腦袋,去另一個世界尋找她情郎去了。只是,她死得很難看,披頭散髮、骨瘦如柴,舌頭吐出老長,眼睛充血,金魚一般。可是她卻在笑,她對著那些站在大門口瑟瑟發抖的人放肆地笑著。

小姐死後老爺和夫人悲痛欲絕,他們很後悔,原以為長工死了,小姐會漸漸忘了那個死人,卻沒想到還賠上了自己姑娘的性命。他們決定安撫女兒的亡魂,為女兒和長工舉行一場冥婚。

老頭說,那是他迄今為止,見過最奢華的一場冥婚。小姐的父母找人扎了馬車、丫鬟、傭人,甚至還有房子,這些東西在小姐的廂房裡堆得滿滿的。那都是她的陪嫁。家丁把小姐和長工的屍體擺在床上,男左女右。屋子裡點著許多白蠟,日夜不熄。

那本來是一筆好生意,可那次老頭和他師傅卻搞砸了。

剛開始一切都很順利,老頭的師傅站在床前,燃香、念經,待到一切程序都走完之後,便趁著夜色,選良辰吉日,將這對新人入了祖墳。他們離開時那戶人家為了表達謝意,給了不少盤纏。那已是年尾,做完這筆生意之後,他們師徒二人也踏上了歸鄉之旅。

可回到家之後,老頭髮現師傅變了。

起初,師傅晚上會說夢話,說什麼卻聽不明白,後來,師傅便開始夢遊。老頭說,以前,他師傅從來不夢遊,總是躺到床上就睡,一覺到天亮。可那一次回到家之後,他師傅開始頻繁夢遊,每天晚上他都能聽到師傅打開大門,走到院子里的聲音。

有一次,他實在忍不住好奇,想看看師傅夢遊時在幹什麼。他悄悄摸出了房間,跟在了師傅身後。師傅走得很慢,也走得很近。他並沒有走出院子,而是坐在了院子里的井口旁,他對著月亮,抬起頭,微微笑,似乎在看什麼,可眼睛卻是閉著的。

突然之間,他看出了一絲異樣,師傅好像變了,變得好像一個女人。他的舉手投足都像極了一位大家閨秀,在白森森的月光下,他不時舉起手來挑一下頭髮,或微微歪倚脖子,將腦袋探到井口,看井中倒影。很快,他的猜測便得到了應徵——師傅開口唱戲了。

是崑曲!是女人的聲音!是那期期艾艾的調子!

他的頭皮一下就炸了開來。這時師傅好像發現了他,他扭過頭來對著他伸出了手去,輕輕柔柔地呼喚著他:「建郎!建郎!建郎……你怎麼不要我了?」這自然不是他的名字,這是那個長工的名字。

他嚇呆了,木木地貼著牆根,一動也不敢動,愣了許久,才掉頭跑回了房間。

那天晚上他師傅死了,跳井死的。村裡人幫著他葬了師傅,大家都想不明白,大過年的,他師傅怎麼就想不開跳井自盡了。他什麼都沒說,他知道說出來也沒人信,但他心裡清清楚楚,他師傅不是自盡的,他是身不由己的——他撞鬼了!

藍老頭講到這裡,竟然流下了一滴渾濁的眼淚。黃江水驀然有些同情,不知該說什麼,但還是勸慰道:「師傅,人死不能復生,這世上但凡是活人,總有一天要死的,窮的、富的、殘的、好的,都逃不脫。」

「是啊。」藍老頭幽幽地吐出一口氣,「只是,我師傅他老人家死得太不值得了。」

黃江水打住了這個話題,轉到了最費解的問題上:「師傅,那你說,你師傅究竟是怎麼死的?」

「你說呢?」藍老頭眯著眼睛,望著黃江水,滿臉的褶子擠在一起,「我都說了,這世上有好多東西不是你沒聽說過、沒見過就不存在。至於我師傅究竟是怎麼死的?我也是後來才明白,其實很簡單,那一次我們請錯了新娘,那附近村子裡剛好也死了個姑娘,我師傅沒有把小姐引回來,倒把她給引回來了。」

黃江水恍然大悟。

藍老頭繼續說:「結錯了親是會出大事的,我說過,輕則禍事連連,重則殃及性命。」

黃江水笑了:「師傅,你是故意嚇唬我那吧,這世上哪有這種事。」

「我沒開玩笑。」藍老頭一字一頓地說,「你覺得我有必要和你開玩笑嗎?你我非親非故、萍水相逢,我只不過是把我經歷過的事情講給你聽罷了,信不信自然由你。但是,年輕人,我還是那句老話,我在這世上吃的鹽比你吃的米都多,有句話不是說的好嗎,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

黃江水頓了頓,沒有反駁,也沒有表示贊同,只是繼續說:「師傅,那你相信科學嗎?」

「科學?」藍老頭臉上的褶子一下就舒展了開來,好像這個問題正中下懷似的,「什麼叫科學?探索出來的就是科學,沒探索出來的你能叫科學嗎?年輕人,我並不是老頑固,要知道在英國很早就有一門叫靈魂學的學科,他們一直以來都致力研究人的靈魂是否存在,如果存在究竟又是什麼?」

「那研究出來了嗎?」

藍老頭高深地閉了閉眼睛:「前段時間美國的一個研究小組,成功地進行了一項有關靈魂的實驗。他們利用科研技術,將兩個人的靈魂互相調換,他們發現,只要是有生命的生物,都存在一種類似靈魂的能量。」

黃江水有點吃驚,藍老頭看上去像是一個鄉村莽夫,原來腦子裡懂得這麼多。不管他說的是真是假,黃江水油然而生一種敬佩,這種敬佩是年輕人對長者的敬佩,是無知者對大智慧的敬佩,是失敗者對勝利者的敬佩。

藍老頭似乎也看出了黃江水眼裡的異樣,他補充道:「有些時候科學是真的,但你不能否認它可能就是掩蓋真相的罪魁禍首。」

黃江水覺得,這句話太有哲理了。轉念一想,又覺得很深奧,很恐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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