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二十二章

生意很差。酷暑的熱浪使人們不願上街,即使市政府開始運走蓋格家的殘骸也沒有幫助。空地前圍起一片裝有閘門的密圍籬,爆破小組把人行道上的一段圍了起來。

曼茲先生從紙盒裡拿出一根抽了一半的香煙,彈開都彭打火機點燃。帶著手杖的瘦長男子停在他的桌前時,曼茲先生花了一、兩秒才認出他,然後他想起那場景,也想起他的名字。

「哈利,對吧?對,蓋格的哈利。手杖害我搞混了一下。」

帶著微弱的笑容,哈利舉起深色櫻桃木的手杖給曼茲先生看雕刻的把手。

「很高雅,嗯?」

「真希望我也用得上,造型不錯。」曼茲先生抬起頭,充滿希望地看了哈利一眼,「嘿,哈利,你有煙嗎?」

「沒有,抱歉。」

「可惡,幾乎已經沒什麼人抽煙了。」

哈利掃瞄街上,他的新習慣,「生意怎麼樣了?」

「狗屁,老兄——什麼生意?」

一陣車輪輾過的巨響使他們倆轉頭,一輛牽引機剛把一車瓦礫從房子廢墟倒到垃圾車上。

再度轉身回來,兩名男子互望。

「老兄,他走了,」哈利說。

「『走了』是說離開嗎?」

「不是,是淹死了,在紐約州北邊,五個禮拜前。」

曼茲先生的嘴唇扭曲成深沉的苦臉,接著他搖搖頭,「是我聽說的那件國慶日發生的事嗎?發生在河邊的那一件?」

「對。」

有那麼一會兒,曼茲先生動也不動,接著發出咆哮聲,拳頭猛然敲在桌上,他的書跳了起來。

哈利嘆口氣,「我只是想通知你。」

曼茲先生不發一語,愁眉苦臉成為空洞的咕噥。

哈利在人行道上敲敲手杖,「我得走了,好嗎?我得去個地方。」

「好,」曼茲先生點點頭,雙眼茫然,「再見。」

「其實大概不會了。」

「好,不要再見。」

哈利伸手進外套口袋裡拿出一個信封放在桌上,「只是收拾點殘局。」

曼茲先生看了一眼信封,「那是什麼?」

「只是一點心意,幫你度過生意低潮。我真的得走了,老兄,你自己保重。」

曼茲先生看著哈利朝著阿姆斯特丹大道走去,他的目光回到信封上。他拿起信封拉出裡面的東西,用手指慢慢散開二十張五百元鈔票。

「老天……」

他轉頭看看街底,看到人行道上十幾個人,大都是陌生人,有幾個熟悉的面孔,但哈利已經走了。

一輛計程車在一百一十街和麥爾坎X大道交叉口停下,哈利下車走到中央公園北端,石板瓦似的灰色哈林湖湖水靜止,五、六隻綠頭鴨漫無目的地在岸邊划水。

哈利蹣跚地走在路上,讓路給直排輪和滑板。他走到哪裡,鬼魅就跟到哪裡——沒有屍體可辨認,沒有新墳或刻著名字和日期的灰色墓碑可哀悼——他無法讓他們安息。他是死者的牧羊人:蓋格總是在附近,存在於他的周圍,可是,留在哈利身邊最近的是莉莉。他仍然不太能理解妹妹已死去的概念,她突然就這麼完全地離開他的生活,使他一時之間失去平衡,而他永遠無法再見到她這回事令他無法接受。他的夢境滿是輕快的笑聲及孩子氣的儀式,他的哀傷耗盡心力而綿延不絕。

他坐在面對湖水的一張長凳上。

「哈利嗎?」隔壁的男子說。

「抱歉我來晚了,」哈利說,轉身握握大衛·馬瑟森伸出來的手。

「很高興終於見到你。」

哈利看了一眼馬瑟森,又將目光移開。他把手杖放在兩腿之間,用手把來回切換,另一個新的習慣。

「告訴我,哈利,你是怎麼想出『大老闆』的?」

哈利聳聳肩,「我正要用我的桌上型電腦進入蓋格的線上訊息。」

「真的嗎?那很難做到。」

「花了一陣子,可是我有一些自創的程式,」哈利的眼角看到有人朝著他跑來,他僵硬起來,抓緊手杖,慢跑者經過時他又放鬆。

「艾斯拉怎麼樣了?」他說。

「開始慢慢復元,不過狀況還不是很好。我只見過他一次,偷偷在飯店和他母親一起幾個小時。現在我身上壓力這麼大,我在他身邊對他不是很公平。我從來不在同一個地方待超過兩天,總之,他說他花很多時間拉小提琴。我猜那是好事。」

「我猜也是,」哈利說,「告訴我一件事,馬瑟森,你到底是否曾經干過藝術這一行?」

「沒有,那只是我為了走動用的身份。」

哈利迅速檢視附近環境,從口袋裡拿出一個小包,「我找到方法解開數位鎖,所以現在你有原件和兩份拷貝。」

「感激不盡,」馬瑟森接過包裹,滑進身邊長凳上的一個小袋子里,「哈利,你對自己的工作很拿手。」

「謝謝。」

「其實薇麗塔·阿卡納用得上你的技術,我們每天都在茁壯——現在有四個伺服器,分布世界各地——可是,不喜歡我們所做的事的人總是緊迫盯人,想讓我們關門。」

「不可能,老兄。抱歉。」

「嗯,考慮一下,如果你改變心意的話,顯然不會找不到我。」

東方地平線上出現最微弱的光亮,掀起拂曉的開端。

被塑造成迷你天際線的後院圍籬上方出現一隻貓,在參差不齊的邊緣走了幾公尺之後,貓跳進院子里。

曾經佔據這片空地的結構,而今碩果僅存的只有清空的地基和後方的水泥門廊台階。貓走上兩階,躺在門廊上,開始舔乾淨身上夜間的勞力。

不平均的腳步聲傳來時,貓抬起頭。一名男子坐在台階上,開始抓著貓無眼眼眶上的疤痕,貓回應以隆隆的咕嚕聲。

這附近的鄰居沒人會認出這名男子。他戴著黑框眼鏡、反轉的棒球帽下方露出鬈髮、修剪過的黑色鬍鬚幾乎留到顴骨。男人手裡拿著一片布滿灰塵、手掌大小的破碎地板,他用褲子擦拭乾凈研究著:這片碎片由紅木做成,鑲入灰色的新月。他用指尖拿著,順時鐘轉二十度,反方向再轉二十度,就像一般人拿著尚未拼湊完全的拼圖碎片時會做的。

「世人不知道你的存在,那是我給你的禮物,你是個無名小卒。」

男子把那片木頭放進口袋裡,抱起貓,把貓放在自己的肩膀上。

「該走了,」他說。

他慢慢站起來,轉身越過地基朝著人行道走去。他有點跛腳,可是不知如何,男子走動時將它融入身體的擺動之中。

甚至可以說這帶給他某種程度的優雅。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