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十九章

「就這樣,」哈利說完從窗前轉身面對客廳,嘆口氣,「這就是整件事的來龍去脈。」

蓋格離開後,柯立端出各種點心,等哈利和艾斯拉填飽肚子後,他把艾斯拉送進卧室看電視,要求哈利告訴他究竟發生什麼事,否則他要打電話報警。說出艾斯拉的故事時,起先哈利還跳過細節,迴避他和蓋格究竟以何維生,不過很快便了解到一切都得說明清楚。這是他第一次不得不告訴別人自己的工作內容,這令人厭惡的真相暗流拉扯著他。

哈利說話時,莉莉就坐在他身邊,手指以神秘的儀式扭轉著發尾。坐在他們對面的柯立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雙眼鎖定客廳東方地毯上緊密絲狀的金藍漩渦。實際上,柯立並沒有在看房裡的東西,他的洞察力向內指向蓋格無數的心理拼圖。

「醫生?」

揭露蓋格的工作使柯立非常震撼,還有自己對其之盲目。這些年來,蓋格隱藏的過去就是以這樣的方式在顯露自己嗎?一隻齜牙咧嘴的小野獸開始啃蝕柯立的內在。他早該看出來嗎?或至少感覺到什麼嗎?

「醫生?」

柯立抬頭,「什麼事?」

「很抱歉害你扯上這件事,真的。」

柯立揮揮手表示不在意,不過眯眼看了哈利一眼,「目前,先不提你們兩個過去十年所做的事,你明白這可是綁架,是嚴重的聯邦罪名?」

「對,可是我們並沒有綁架他,我們是——反綁架他的人。」哈利喝口薑汁汽水,打了個嗝,在莉莉的嘴唇上放了一片德國結麵包,不過她相應不理。

「吃點東西,」他說。

「我記不起來,」她說,眼神左右游移。

「記得什麼?」

「太多字了,這麼多不同的意思,都得放在正確的地方。哈利在哪裡?」她問。

哈利很快看了柯立一眼,「老天,她說了我的名字,」接著他把她的臉轉過來面向自己,「在這裡,莉莉,嘿,是我,哈利。」

柯立起身過來蹲在她面前,研究她雙眼的動靜,注意到她雙眼會突然左右移動,打斷長時間不動的凝視。

「你說她有時候會以歌詞回應事情?」柯立問。

「對,有時候感覺好像是連接了什麼事,有時候沒有。」

柯立彎身靠近莉莉,他的臉貼在她面前。

「莉莉?」他說,他突然雙手擊掌,哈利因驚訝而退縮,可是莉莉不動如山。「莉莉!」

「我想離開了。」她說。

「我也想離開,莉莉,」柯立說,「我們該去哪裡?」

莉莉半唱半說著:「一路下到海底……」

「你看,」哈利說,「那可能有什麼意義,也可能沒有。她很愛這首歌,如你剛剛所說的,『我們該去哪裡?』真的能讓你瘋掉。」

柯立回到自己的椅子上,「她的內在有什麼動靜,至於是反應、回應還是隨機的,我不知道。不過有一個過程正在進行,她達成某種決定,可是找不到字眼可以解釋,於是她唱歌。」他搖搖頭,「有時候,我認為需要超人的力量才能建造、維持那道牆,繼續把恐怖和世界鎖在外面。她有服用藥物嗎?」

「有,應該有,不過我不知道是哪些。」

「嗯,我們需要密切觀察她。哈利,她以前是什麼樣子?」

「有點迷迷糊糊,可是很聰明,也很有趣,那種瘋狂的有趣。」他沮喪地搖搖頭,「這麼多年來,我都沒有在她身邊。」

「哈利,你知道曾經有人怎麼說罪惡感嗎?」

「怎麼說?」

「如果一個人沒有罪惡感,他大概會覺得是自己的錯。」

哈利肩膀下垂,「醫生,謝謝你的寬慰,可是我不需要心理醫生。我知道自己是誰。」

他們打量彼此,哈利針對當天的陳述再次懸在他們之間,隱形但具有磁性。

「醫生,他去了好久,」哈利說。

柯立看了手錶,快三個小時了,他的腦中開始充塞最糟的狀況。

「我相信他會沒事的,」哈利說,可是他們都很清楚這句話空泛得很。哈利試著擠出笑容,「我是說,他是個大男孩了,對吧?」

柯立很想抽煙,他猜想自己是否在某處藏有非淡煙的萬寶路香煙。

「不,哈利,」他說,「他是個非常年幼的小男孩。」

蓋格帶著一個健身用的小型袋子走了三條街,才找到一家卡座有足夠陰影遮掩自己的咖啡廳。他在臉頰的傷口上貼了一張五公分見方的紗布,可是沒辦法隱藏僵硬的蒼白。有很多事要做,不過目前,他需要黑咖啡和幾分鐘相對的獨處靜坐。他知道柯立會怎麼說:別讓那些記憶溜走,別再把它們鎖回去。它們是你的一部分,別讓它們死去,帶著走。

服務生放下他的冰咖啡,「還需要什麼嗎?」

「不用了。」

服務生是一個不到二十歲的小男生,並沒有努力掩飾瞪著蓋格的臉,「你還好嗎?」

「沒事。」

蓋格聽到自己話中因發炎所造成的渾濁聲,看到男孩眼神里懷疑的表情。

「沒事,」他更堅定地說,「我沒事。」

服務生顯然沒有被說服,可是還是離開了。蓋格拿起杯子喝了一大口,他本來想喝熱咖啡,但知道熱咖啡會鼓勵嘴巴的傷口流更多血。他讓冰冷的液體在臉頰內流動二、三十秒才吞下去,接著靠在卡座的抱枕上。

他知道內在的疤痕已然重現,舊傷被打開。這麼多年來,他時時警惕自己不讓外在進入,可是,其實他所做的只是把內心最黑暗深處的惡魔鎖起來。如今他把內在翻出來了,無需召喚柯立的靈魂,就可以了解亡者已經被掘起而復活。

你是我的兒子,我給了你你所需要的。

霍爾把蓋格後院里的長凳搬到靠近巷子的籬笆旁,站上去翻過籬笆,跳到垃圾子車上再下到巷子里,一面走向街上,一面用手機打電話給雷。

「喂?」

「我在巷子里,正要回車上。」

「那混蛋最好快打電話。」

「他說半個小時。」

「萬一他沒打呢?」

「我想我開始了解蓋格先生了,他會打的。」

「如果他不打呢?」

霍爾滑進凌志車上,「我不知道,雷,我還沒想那麼遠。」

「嗯,那就想想看吧,老兄,」雷說完掛掉電話。

霍爾調整座位讓自己伸伸腿,指尖閃過一股刺痛感,這通常是靈感來臨的先兆。他不相信運氣,可是相信有時候混亂會把所有的碎片都丟到風中,落回地面時會完整的拼湊回去,也就是,「把一百萬隻猴子放在打字機前,總有一天會得到一部傑作」的情況。霍爾的直覺告訴他,這場混亂仍然有可能以對他有利的結局收場。躺在凌志車上時,他很清楚地看到就在眼前的是:他的最後一次機會。

米契拿起手機打給霍爾。

「喂?」

「我在盯著他,」米契說,「他正走出一家咖啡座。」

米契看著蓋格跛腳走到街角的公共電話亭。早先,他花了快兩個小時停在蓋格拉羅街附近的馬路上,蓋格蹣跚地走出來時,看起來就像個疲憊不堪的退伍軍人被迫擊炮攻擊倒下後第一次上街的樣子。米契慢慢開著計程車徐行了三條街的距離,然後在咖啡座半條街外又停了下來。

此刻,看著蓋格拿起公共電話的話筒,米契開始覺得興奮,脈搏里有一種「快送上門吧」的騷動,就是當情況好轉,機會開始決定朝原來的路徑前進時的那種感覺。有時候,你只能坐等一切水到渠成,露出微笑。

米契啜飲著咖啡,已經冷了,但他不介意,喝起來剛剛好。

蓋格把話筒放在耳邊,一隻手指放在話筒架的按鍵上,努力回憶馬瑟森的電話號碼:

九一七—五五五—〇……他眯起心智之眼對準線上訊息後寫在手上的模糊影像:〇六一——什麼?八?

他撥這個號碼,鈴響一聲。

「喂?」是一名男子的聲音。

「馬瑟森嗎?」

「誰?」

「馬瑟森?」

「這裡沒有這個人,」那個聲音說。

蓋格掛掉電話,額頭靠在電話亭的支柱上,他在控制疼痛及失血,可是這麼做需要近乎全身的力量,那就只剩下很少的力量讓他專註地回憶。他試著看到自己在手掌上寫下的號碼:〇六一……七?

他再撥一次,有人在第一聲鈴聲響起前就接了電話。

「喂?」一名男子說。

「馬瑟森嗎?」

「是的。」

蓋格嘴巴里有血,他吞下去,「仔細聽好。」

「我兒子在哪裡?」馬瑟森的聲音因恐懼和憤怒而顫抖。

「馬瑟森,別說話,你在這通電話里唯一的角色是聽。這不是談判,你要去我叫你去的地方,帶我叫你帶的東西。如果你不照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